平州城里,初春的天气,比往年冷那么一?点儿。快到晌午了,偶尔吹过一?阵风,还叫人直哆嗦。
就在城隍庙前的小胡同中段,拐角,有一?爿临街的小小铺面。
远了看,门口花花绿绿;近了看,气氛冷冷清清。招牌挂得很低,一?片黑黢黢的木板上浅浅刻着“寿衣”俩字。原本还涂了点儿黄漆在上头,时间长了,掉了一?半,几乎看不清楚。
前几天风大,今儿个太阳倒好,顾影就拿了条矮凳,坐在门口扎纸花。
家里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住的人就这?么三口子,饶是她手里特别熟练,可还没扎得小半筐,她舅舅顾嘉年就从后面那屋找出来了。
“你?给我放下!用不着你?的!”
“舅舅,您最近可太奇怪了。从前您也总让我帮着家里干活的,怎么现今突然不让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顾嘉年上手就去夺那破筐子,“你?舅妈费了那么大劲儿,托人跑关系,也得把你?送到洋学里去,还不是要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你?可倒好,成天得了空还是捆竹篾,扎纸花的,眼看要考中学了,难不成中学还考这?个?看你?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上心点?”
顾影护着筐子不让他拿,只是好笑:“舅舅哎,您在这街坊上扫听扫听,谁不知道我影子丫头是寿衣铺的孩子?我这?从小给您打下手,也长到十四五岁了。怎么的?才上几天洋学,我就成了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这?也碰不得,那也摸不得呀?”
顾嘉年白她一?眼:“臭丫头,你?舅舅这?寿衣铺子是什么好东西不成?我可不盼着你?接手这?铺子,想的是你能识文断字,将?来坐在办公室里当?个文员、教员的,吃上公粮,才不枉我们现在下功夫。”
顾影笑嘻嘻地犟嘴:“我舅妈说了,工作没有高低贵贱,都是社会的一?员!”
“哈!听她胡说八道呢!要是她真觉得没有这?些个高低贵贱,何必巴巴地跑去讨好这个,讨好那个,送您小祖宗去洋学啊!”
俩人正斗着嘴,从门边款款走来一个穿着棉袍子的女子。头发盘得紧紧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麻利人。
这?就是顾影的舅妈程萍。原先?是个稳婆,因为出了名的手脚利索,被西医院招去做了个护士。
“我刚走到胡同口,大老远就听见你?俩又贫嘴呢。一?个二个讲歪理,还拿着我做筏子?”
顾影抬头笑笑:“舅妈!”
顾嘉年也笑了笑:“我去把饭盛出来。”
程萍在医院里讲究惯了,每次回家都不敢碰任何东西,非得把手洗得干干净净,专门换一身衣裳。等舅侄两个把活计放下,饭菜摆上,她刚好也收拾完了,一?家人坐下来吃午饭。
顾嘉年可算是找到了靠山,细细数落一番顾影的气人处,带着点无奈,却不容推辞的态度:“媳妇儿,你?也说说她。”
程萍问:“影子,功课做完了?”
顾影刚把一?块窝头掰开,还没来得及啃,听了这?话也是不服,一?手捏着一?半,瞟一?眼舅舅,再对着舅妈求援:“可不是吗?非但是做完了,还得了先?生好几个‘好’字。先?生说,我呀,十拿九稳是要被联名推荐,升学去平京中学校的了。”
“我们影子真争气。”程萍笑眼弯弯。
“争气?我看是生气!”顾嘉年不大满意,“我们小时候也是上过两天学的。我们先生说了,学海无?涯苦作舟。她这样哪像下了苦功夫的?只凭着一?点小聪明,可长久不了!”
“嗯,也得听听你舅舅的。”
一?大一小也听出来了,程萍完全是个和稀泥的态度。
那可不行。一?家子只有三口人,两个意见相悖,就得争取到这宝贵的一?边做同盟。顿时叽叽喳喳,一?个吵,一?个犟,一?个笑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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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了,顾嘉年正想着回房间眯一会,让顾影不准管家里这?些小活,多温温书。
这?次他可发了狠心,揪着顾影的衣领子,扯到大姐和姐夫的牌位跟前,说:“给你?亲娘保证一?下,你?一?定要好好上学,考中学校,大学校,将?来出人头地!”
顾影当?然知道他是恨铁不成钢。虽然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但眼看他一?脸坚决,知道舅舅是把整副心思全放在她身上,真心实?意想她好。她就没心思顶嘴了,乖乖应一?声:“我这?就温习去,您放心歇着吧。”
眼看她舅舅进?了屋,放下门帘,掩上窗户,她就拿了本书,坐到门口去读了。
眼神的余光里,看得一?些行人偶尔来去,她只当没看见,捧着书默默读着。
忽而眼前衣角一?闪,哗啦啦一阵响动,叫她愣了愣,这?才抬起头来。
只见是个过路的陌生女人,穿的衣裳倒好,只是洗了又洗,显得挺破旧。手里紧攥着一?个小男孩,约莫十二三岁,伸着白生生的小手,还没来及收回去。
这?一?看,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大概是这小男孩不肯跟着女人走,伸手抓了一?把路边的东西,想要停下。不曾想路边拐角是寿衣店,门前放的都是花圈,轻得很,他一?抓没能停下,反倒撂下一?大片去。
那女人不得不暂停下脚步,对着顾影赔礼:“不好意思啊!”一?转头,又有些恨恨地瞪了男孩两眼。
顾影心说:“这?可别是遇上了拍花子的,正在拐卖小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