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冬天到了。
胡同口高大的楝树上,叶子早掉干净了,一?串串成熟的楝豆已经半干,密密匝匝挂在树梢上。
这是整条胡同第一个亮起来、暖和起来的地方。顾影看了会书,缩着肩膀,朝手心呵气。清晨的薄雾还是有点冷,那呵气冒着白烟,刚到手心,热乎劲儿也就散了。
此时从胡同里头,袅袅婷婷走出来一人。苗条身材,捏着条手绢儿,挺着背,绷着腰,步子细碎。行动里带着股子说不上来的意味,像长了钩子似的,在顾影心里挠了挠。
奇了怪了,这么个情景,怎么就百看不厌呢?
最绝的是,她第一?回见到阿光练这步法,就觉得似曾相识。这一?年下来,看过不知道多少次,回忆过不知道多少次,却着实地想不起来。
等人到了切近,她就把?那些玩味心思?暂时放下来了。
想起他刚练踩跷的时候,整天走得歪歪扭扭,脚趾磨破了,总是渗着血,还得继续练。好不容易长起一?层皮,再练时又磨破。如今走得这么顺畅,真不知道是脚好了,还是疼习惯了。
她心里怪不好受的:“哎,你?如今都练了多久了?我眼看着,这跷都要长在你脚上了似的,怎么还得成天的练?”
阿光到了胡同口,就得围着树,走上十来圈圆场。这倒不耽误他讲话,毕竟在戏台上,还得边走边唱呢,早就用熟了气息。
“师傅说了呀,这跷功是基本功,一?辈子的活计。什么时候也?落不下,就是得一?直练着。”
顾影眼光随着他走,心里特别喜欢他踏实勤勉,也?爱看他这伶俐的身段,嘴里却不以为然:“我们老师也?说了,颁布禁止缠足的法令,是破除陋习,文明进步。咱们这一?代里,基本上没有小孩裹小脚了。可偏偏你们戏台上有意思,倒要绑个跷,装作裹了脚。”
阿光脚步不停,从眼角里斜了她一记,有些微不服:“这规矩又不是我们男子定的。自打有这西皮二黄,戏台上便不许男子沾染。可是戏里总有旦角吧?便让女子来扮,还要女子学这缠足的形态,才有前辈伶人,做出这跷来。你?瞧瞧,从头到尾,哪有我们男孩家什么事?”
“那男孩家怎么也?踩上跷了?”顾影笑着问他。
“现在虽说不兴缠脚了,可台上演的都是从前,古时候的男子,可不还是得练跷?师傅师伯她们说啦,女人家就爱看男人这样。”
“我可不爱看,你?就别踩了。”
“知道你?不爱!我都没见过你?去茶楼看我的戏。”阿光有点不满意,“我挂了多少次水牌了?你?一?次都不去!”
“你?都是白天唱啊,白天我上学呢。”
“我如今是晚上挂牌了!这你?都不知道,还犟呢!”
顾影眼神追着他,看个不住,嘴里却不饶人:“你?说我干嘛非要去茶楼?我要是看你?的戏,这不,你?给我单演一?出,还不用茶水钱。”
“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
“你?也?没见过我扮上的模样。”
“捧你的那些姑娘说你好看,你?以为她们是稀罕你?扮上?她们心里,指不定多想看你?卸了妆的模样呢。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见的,偏是我,天天都能见着,你?还上赶着给我瞧。你?说,我何必去茶馆看你??”
阿光恰走到她跟前,脚步也不停,抬起手绢就在她脸上扫了一?下。
“哼!看书也堵不上你?的嘴!”
“我没听说过谁家用嘴看书的。”
顾影痒得直笑,抬手要把?那作怪的手绢夺过来。阿光身段灵巧极了,一?错身就走了过去,小声地笑着。
又走了几圈,阿光得走回去了。
“哎,影子!你?当?真不来茶楼看我的戏吗?”
他专门在顾影身前站着,挡着她的光亮,不许她再看书。脸上绷得紧紧的,抿着嘴唇,一?看就是要生气了的模样。
“我……”顾影把?想逗他的话吞回去了,“去,今儿就去。”
阿光眼睛一?弯,叮嘱她:“你?去了,一?定要坐在靠北边的桌上,这样,我从出将门一出来,就能见着你?了。”
他转念一?想,又揪着顾影肩头的衣裳,绷着脸补充:“说了今晚就是今晚!不许诳我!”
“说了去,一?定去。今晚什么戏?”
“彩楼配。”
“讲的什么?”
阿光忽然低着头不吭声了,只从围着楝树的砖石台子上,抓起几颗楝豆,放在手里捻了捻。
他心说:“上了个洋学,还把?你?上傻了,这也?不知道。”
只听顾影还在催他:“怎么,演出戏还要保密,不能说啦?”
阿光闻声,把?手一?张,一?把?楝豆全扔在她身上。
“你?干什么?”顾影奇怪。
看起来,他像是恼了。
不然,脸上怎么还有点发红,咬着牙呢?
她赶紧又保证一?遍:“我不诳你,今晚一?定去。你?放心,啊?”
阿光也?不说话,也?不应声,也?不看她。脚底下踩着跷,碎步迈得快极了,眨了几下眼的工夫,就从树下到了寿衣店的拐角,再一?转过去看不见了。
顾影神使鬼差地觉得这事哪里不对,自己站起来跟过去,连书都撇在树下顾不上了。拐过了墙角,他早就回了春兴班的院子,连个身影都没留下。
顾影又无奈,又好笑:“怎么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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