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二刻之前,整个和光县城还是非常静谧、安详、和平、美好的。
县衙之内,书房之中,和光县尹管悦正面对着一张摊开的白纸出神。一手摇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另一手在微凉的白瓷水丞边缘抚来抚去。清水沾湿了指尖,水珠滴落,荡起些小波纹。透过水面看,那水丞底下画的锦鲤仿佛在游动一般,活灵活现。
管悦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拨动水面。这下,那鲤鱼、莲花、蜻蜓、荷叶,统统随着水波跳动,幻化成片片细碎的彩色的斑点。方才还在为难着的公文内容——三年来在这个平静无波的小地方做过的鸡毛蒜皮的“政绩”,也被暂抛在脑后了。
“大尹,大尹!”书童春草咋呼着,急急忙忙从外跑进来。
边厢里公干的文吏们听了这几声,就暂停住笔,相互戏谑道:“听听嘿,咱们小春草这嗓子!又沙哑,又要聒噪。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管大尹养了只大鹅在这里。”
敞开的门窗间吹过阵阵微风,笑声一直送到院中去。
春草闻言气恼得不行,转头恨恨啐了口,却不停脚去反唇相讥,也不再大叫,只是提着裙子,匆匆往书房跑。
管悦在内早听到外边的动静,立身走到书房门口来:“怎么?”
春草看自家主子这悠闲的模样就急了:“大尹!街面上都在传言,从川蜀流窜来的悍匪,已经到了咱们鄂州郡内了!”
管悦哼了一声:“悍匪?”
春草急道:“您可不要不当回事!如今咱们县的街面上,已经有了同尘县逃来的百姓,消息自是千真万确!”
管悦板着脸:“我不是说你消息不真。我是说,凭她什么悍匪,在这和光县,乃至鄂州郡内,竟还有谁,能悍得过郎将军?”
“哟,真想不到,在背着人的场合,怡卿‘妹妹’竟然舍得如此夸赞于我。”一声笑语,伴着铁甲撞击声,从院外走进一个全身披挂的高挑女子来,正是方才话里所说的人,鄂州团练使郎捷。
既然驻军统领郎将军都已表现得如此亲近了,管悦自然需要应对。挂着个假笑,凉凉地反问:“春草方才说悍匪要来,斯敏姐姐就已经来了,‘小妹’方才所言,难道不对?”
“非但对,而且是深得我心。”郎捷笑得春光灿烂,手松开了腰刀,一把揽住管悦的肩膀,就一同往书房进。管悦甩了一把,当然是甩不脱的,一脸愤恨又不愿给人瞧见,只好低着头跟她进去。
郎捷带来的几个部下轻车熟路去找文吏们办公事,春草急忙把书房门一关,自去安排茶食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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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书房,郎捷又往深处走了走,半倚在内室门边,笑道:“如今‘贤妹’这捏嗓子讲话的功夫是越发熟练了,乍听来真似个女孩儿一般。往常你总说看不上江湖人那些鸡鸣狗盗的把戏,如今可是救得上咱们孟尝君的急喽。”
她虽调笑,但语声不高,时不时瞟一眼门边。待听得门外有动静,立即闭口不言,只是望着管悦笑。
管悦抿着嘴,一脸憋气的样子,却一声不吭。
仕女们奉了茶点退出去,春草使了眼色,表示不会再让人来打扰。郎捷这才悠然向书桌走两步,离管悦又近了些,口中继续笑道:“你说你啊!我说的话,句句不听,好容易肯听我朋友的指点吧,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这腔调虽说比去年自然许多,但还是……”
管悦听得越发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伸手抚上颈间。
郎捷就没再说下去。
她见得这男扮女装的小郎君,在夏天里还把领子包得严严实实,手指落点无意识地来回滑动一下,自己心里就是一痒。放柔了声调小声道:“别说喉结了,你看你这手,不该染蔻丹的。”
管悦抿着嘴不答言。郎捷倒得寸进尺,持了他手看一番,口中还品评:“蔻丹、戒指,都会让人注意到你的手。过年时我就说了你一次,你就不甚欢喜,如今既然肯去了戒指,也就别再染指甲了。”
管悦这才用本来的声音,小声回答:“我才不是听你的。只是……”
他男子声音刚刚定下来,低沉悦耳:“只不过是戒指发紧,戴不住了。”
这样的音调,言语,勾得郎捷耳朵和心尖上一阵阵发酥。一扬眉,眼睛就亮了:“长得这般快?”攥着他手不肯放,这才提起正事来:“这手脚长得大了,个子就要长高了,可能是小柳树似的迎风就长,一两年内要拔一大截。我还是那话:趁这次匪患的当口,你就找个借口,把官辞了吧。”
管悦也顾不得授受不亲什么的,抬了头急急分辩:“我如今正在述职考绩的当口,还要想法子报功,力图升迁,才能报张家姐姐的仇……”说到后来,眼角一红,眸中微微起了些水光。
郎捷看得心软,轻叹一声,连另一手也伸了过来,正是个环抱一把的准备。却不意管悦忽然回过神来,奋力抽回手,推她一把,瞪着她恨恨地道:“如不是你,我还要使这迂回手段干什么?定然早就得偿夙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