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那学生自报家门,学生道:“我是河西边张家村的张四娘,大名张琳,还没取字。我家有两个女孩儿,叫我四娘,是按着族里的次序排的。”
管悦这才明白这张琳为何看他笑。
那时候她们两个刚被媒人两下相看,定了亲事,却没见过面。张琳听他家门,以为是小姑,便格外亲近些。
幸好她有分寸,没有在人前多说。但他扮着女装,生怕给人知道了,好一顿提心吊胆。只觉得茶也不香,果子也不甜,好几次神游。其余学生们以为他年纪小稳不住,纷纷叫他不要勉力,更是尴尬。
临告别时,张琳悄悄叫了他,道:“管小娘子,可知道我是谁么?”
管悦心说:“我自然知道你是谁,只是你不知我是谁。”
眨了眨眼,点点头,道:“是嫂子。”
张琳笑道:“是了。我此来是问问你,你与你哥哥,长得像么?”
管悦脸上一红,忙不迭点头:“像。”
张琳笑道:“谢天谢地!这可了却我的心事了。我问你这话,可不要告诉你哥哥。”管悦又应了,她才告了别,跟着自己先生上了马车。
后来,管悦十五岁了,眼看要到束发的年纪,也到了待嫁的时节。管娘子终于不顾先生顿足扼腕的挽留,给他退了学。
管悦回到家中,见冯氏为他雇了个伶俐的小厮伺候。这孩子也同他一般晚长,十五岁的年纪,比个十三岁的女孩儿还矮。于是管悦给他起名春草,取个生机勃发的彩头。
虽然双亲一向冷淡,但到此时,少不得对快出门的小郎多加叮嘱些,一家子倒是其乐融融的。备嫁忙碌,充满着喜悦和憧憬,在当年十六岁的管悦心里,已经把自己往后不知多久的人生,悄悄在心里托付给了曾有过一点交集的张琳。
有一日,春草悄悄地向他道:“哥儿,张四小姐来了。主母不愿见,只让人在前厅上晾着呢。”
管悦问:“出什么事了?”
春草皱着眉,再三想了,才说:“我刚才打听了几句。去年夏日连天大雨,河西一带遭了灾,庄子,田地,全冲成一片汪洋。张家的财物,哥儿的聘礼,一发都打了水漂。张家正经的高堂也没了,她们便欺张四小姐孤独,把她赶出来了。如今张四小姐想着来投岳家,主母却想把她撵出去,还说婚事就此作废呢。”
管悦听得心惊,不知道在暗地里念了多少无量天尊,才开口:“那……那她呢?”
春草苦着脸道:“自然不愿。这不,耗上了。”
管悦皱着双眉立起身,拢着手揉捻,在屋里来回踱步,春草也没话说,只拿眼神跟着他转。
忽而管悦心中跳出个大胆的主意来,提笔写了个纸条:“前厅不是说话之地,请姐姐先假意离开,绕到我家后门一叙。”落款“小管娘子”,嘱咐春草想办法把条子递过去。
春草去了一趟回来,管悦便已经装束停当,穿上了女子文士衣衫。主仆两个偷偷沿着内院边角绕出去,开了后院的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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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悦远远看到那边来的人影,手就紧紧攥了起来。
张琳比之三年前高得多了,像个大人了。此时已将近深秋,她身上却衣衫单薄。走过这条细窄的小道时,穿堂风把她裙角乱卷一通,让她整个人像是一片无依的落叶。
来到面前,疲惫的面容上,依然是从前的温和态度,先施了礼:“贤妹在此,是否有违令尊的意思?还是以孝道为先,勿惹了高堂不快。”
管悦低声道:“姐姐心中不平,小妹知道。此来是奉了哥哥叮嘱,要向姐姐传句话。”
张琳无奈答道:“贤妹请讲。”
管悦道:“蒲苇纫如丝——”
张琳打断了道:“贤妹且住。”
她看管悦不解,轻声笑了笑,道:“此言中有生死,大不吉。令兄与我,不过是遵高堂之命定了亲而已,面都未见过,又哪来这些至死不渝的深情呢?我听人说令兄也是知书达理的儿郎,该不是因读了些书,反被那些大道理困住,年纪轻轻的,指望守节来换名声?”
管悦见她说得不像,急忙道:“怎么会呢?我哥哥是真心想着姐姐你,愿意结连理,共患难的!”
“可是我如今的心思,是要玷污了他这份心啊。”张琳摇头道,“我说句实话,贤妹尽可笑我。如今我之所以不愿退婚,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令兄,而是我现在身无长物,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唯一的仰仗,就是这桩婚事了。”
管悦劝道:“姐姐一朝落难而已,自有一飞冲天的可能。”
张琳苦笑道:“冲天?还冲什么天!你看我如今,一身文人的尊严都没有了,厚着脸皮在亲朋府上打秋风度日,早就消磨掉了女儿的凤鸣之志。便是来府上要求入赘完婚,也是为糊口的打算。如此龌龊的女儿家,世上能有几个?贤妹且回转后院,跟令兄说明我绝非良配,让他断了这个念想吧。”
管悦急得了不得,偏对方已经自贬到底了,让他根本无从反驳。论她二人交集,不过是几年前的一面之缘,他确实一点也不了解张琳,又怎么说得出深入人心的劝慰呢?
张琳看他发急,却是展颜笑了,道:“自我出事以来,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贤妹你,竟主动找我,真心鼓励。罢了,就凭你兄妹这份冒险来和我说话的心,我是不该再叨扰的了。”
说罢,也不等管悦再开口,便行礼告辞了。
管悦急忙让春草去看看张琳在何处落脚。春草去了半晌,返回道:“哥儿,张四小姐进了浮云观中。观中小道士讲,这几日她在观中代为抄经,凑合几餐斋饭。据说这抄经的差事也快做完了,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管悦忧心忡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