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纹原是不懂,只顺着话往下问,根本没有走心。
致锦更是羞臊,一直垂着眼没敢抬头,自然看不到她的神情。以为她问这个便是在考虑了,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给你隐私,保守你的秘密。你可以随时离开,我只说你出远门谈生意了,身后事不用你操心。你明面上充作我家的娘子,但我的家私、手艺,都与你无关。”
绘纹松了口气:“哦,这样子。”
可致锦还没说完。
他专把最最坚持的一条拿出来单说。
“最重要的条件是,私下里,我们要清清白白。”
绘纹无意中重复:“清清白白——”
他白皙的双颊霎时红成了一颗蜜桃。
“我……我不在帷中侍奉。”
一开始还舌头打结,卡住半晌,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他显得更不好意思了,眼中湿漉漉的,像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转脸就要逃走了似的。
那小鹿,看来是直接撞到绘纹的心窝里来了。
扑通,扑通,跳来跳去,挣不脱了。
绘纹在宫里,没见过什么男子。
宫中的贵人们离得那么远,不是她能服侍的。侍卫们都绷着脸,巡逻,站岗,无非简单查验宫牌而已。虽也和内监们有些交道,仅止于公务往来,一句闲话也没讲过。
哪有眼下这样子,和一个男子站在一起,挨得这么近,听他满口说什么娘子,什么招赘,什么内帷;看着他红红的脸儿,水水的眼儿,抿着嘴唇为难的模样……
格外俊俏。
她从不知道,这便是情致。
但忽然之间,竟无师自通。
“我也不让你白收留我。”她忽然觉得该做的很多很多,“你且放心,即便是名义上的娘子,家中那些洒扫、烹调、纺绩、针黹、缝补、浆洗,我样样都能行,一定帮你都做好,让旁人挑不出来。”
致锦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她,满脸疑惑不解的神色。
“你怎的……要做这些男子活计?不是诓我吧?”
“男子活计?”绘纹生出十分不满来,“自嫘祖始蚕,方有人间衣裳,男耕女织乃是天职。若男子活计是这些,难道要女子挑水、担柴、犁锄、耕种不成?”
致锦解释道:“是我不知你的家乡风俗。在我们这里,是因工匠的手艺要传家,才有女子肯学纺织、针黹。学的是精到的技艺、掌管工坊的本事,是要做出独门品类,能大宗售卖的。家用的布匹针黹,还是男儿要做的。若是在农家,犁锄耕种、担柴烧饭,这些力气活,也是男儿做,女子只管纺织一项即可。若再有空闲,才管一管小儿识字读书的事。”
绘纹只觉得按他所说,那才是大材小用。
她一身顶尖的好本事受到了贬低,格外不服。
“方才不是你说要合作?我也是诚心,不愿偷懒,才把我所学这些和盘托出。你且想想,我若诓了你,却不会做,丢人的还不是我么?”
致锦道:“即便你是我招来的娘子,即便是有名无实的关系,那你也是当家的人啊。哪有堂堂的一家之主,要做那些洒扫烹调,缝补浆洗?你若做了这些,我更给人看不起了。”
“哦?”绘纹反问,“我看那绒姐很是仰仗你,还觉得你是本地有些名望的子弟呢。”
致锦脸上浮现出难堪的神色。
沉默了一晌,才小声道:“你若甘愿合作,我们便一同回去。至于我的处境……我在路上与你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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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信步行走在桑园小径。
日光直晒,早起采桑的蚕农都已带着收获回去了,一路没什么人。于是致锦低声说起一些事来。
绘纹这才听明白,这地方“风俗”,竟是以女子为一家之主。
她听锦郎的遭遇,别扭了一路,才将所知的习惯都修正了一番。
如她先前所想,锦郎并不算他的名字。
致家倒是有个长女。可这位致家大姐一心向学,要读书科考,再不愿做工匠,致家便以全力供起她来,其中辛苦不提。
余下只有锦郎一个男儿,又对家中事务有心,致家妻夫也只好带他在身边,将那织锦的手艺、织机的构造、看账的本事、管工坊的能力,细细地教他,实指望他能继承家业。
这匠人手艺,本是传婿不传郎。既然把锦郎培养成人,那就不能外嫁去别家,必须招赘女子来了。可这镇中,皆是知根知底的匠人家,家家所工不同,家家女儿都学了些独门的秘技,不肯入赘致家。
锦郎耽误到将近及冠,恰逢致家大姐中了举。于是沿着自家货船北上,想要进京备考。谁料途中遇到江心涡流,一船锦缎、致家大姐和姐夫,皆没入江流,至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唯有男侄梭儿,因被姐夫置于空货箱内,漂流到岸边,才得救回来。
致家人财两空,双亲一病不起。锦郎只得内外兼顾,撑起一家老小。渐渐就拖过了及冠的年岁,又为先后辞世的双亲守了孝,彻底延误了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