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算年纪的问题,仅以他家后来的没落情形,也是招不到肯上门的儿媳了。
“连年求医问药,家底早就空了。不卖家宅,便得盘出工坊。”
锦郎说到这里,回想当时情状,喉头一哽,话音稍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后来呢?怎么办了?”绘纹听得入神,盯着他随口一问。
致锦很快平静了下来,语气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父母还在时,我便开始寻求工坊的新东家。不曾想,被一个外地来的货商趁虚而入,险些被她设计得人财两空。虽然我丢了贞节,但好歹在最后关头,绫姐——就是给你治病、配药的洪绫,她帮了我一把。
“她恰好认识一个知根知底的掌柜,要投一处产业,就介绍给了我。于是,我守住了工坊,盘给了如今的东家。”
工坊成功易手,家宅和这处桑园都守住了,倒也不是个绝人之路。
锦郎无心考虑自己丢了的名声,只想着奉养全家糊口的大事。仅凭桑园的收入还不够,于是回到原属于他家的工坊里,靠织锦手艺过活。
工坊里也有少许男子做工,但都是作为织匠,坐在提花织机的下层,负责过梭织纬。锦郎是家传的秘技,是这织锦工坊里,乃至全镇上,唯一坐在织机上层分布经纬的男子拽花匠人。
锦郎水准高超,一门心思都在织造上,做工时特别小心在意。就连急活赶工,他手下速度加快时,成品也俱无一丝纰漏。他这台提花织机上的进度远超女工,是工坊中头一份的效率。
他不但会织,还会自己描画图样,搭配色线,眼光优于旁人。由他织出的新图样,无不富丽雅致,占全镇头筹。京城和江南的大绸缎商,更有专程前来下单定新货的。
锦郎这份本事,给工坊带来的收益,可说是有目共睹。平时,工坊中的织造之事,那幕后的东家并不常管,只派来掌柜打理。那掌柜也看中锦郎的巧技和心思,凡工坊织造等事,都要先和他商量,以他的意思为主。
渐渐的,工坊里也多有对他不服的声音。只他自己听到的,就有许多难听的话。
说他贪心不足,勾搭货商图人钱财,被人丢弃如敝履。
说他假清高,平时里不与女子多言笑,实则和人暗中往来。
说他家梭儿不是侄子,是他某个相好丢回来的私生子。
说他在双亲病重期间还招蜂惹蝶,双亲是给他气死的。
说他和新东家一向来往甚密,早成了人家的面首,要给人家做小侍。
这些招摇名声,蔓延得比疫病还快。
渐渐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先前有些人家看中他家道中落,想要靠着招赘拉拢他;即便有些世交之家,心里愿意信任他……却总要考虑到这一烂到底的名声,最终收回了援助的手。
蹉跎到如今,也只是他常常捐款出力,帮慈济坊解忧,才回复了一点点口碑。
致锦说到最后,就叹了口气。
“所以,纹姐,你耳边也会不断有闲话的。我提前和你讲了,又因为咱们不是真的,你听便听了,就不必生气。”
绘纹算是明白了。
原来无论风俗如何,谁来当家,这闲人的心总是最狠,无风要起浪,可与她从前听过的那些事没什么区别。
到了这会,才觉得自己的确理解了这个地方。
她又有些好奇:“锦郎,我听人说,十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你们这女子当家的习俗,是仅仅这里呢,还是周围镇子都有呢?”
致锦方才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过往,心里本有郁结,听了这话,心思一转开,只是单纯惊讶,停住脚步愣愣地望着她。
绘纹觉得不好。
可哪里不好,她也不知道,只是内心里一阵一阵发慌。
她简直想阻止锦郎说出接下来的话。
可她又十分想听。
越怕越想听。
致锦和她面对面呆了好一会,才讶异地反问道:“什么同不同俗?这全天下,哪儿还有不一样的?整个大周,尽是女子当家的呀!”
大周?
尽是?
绘纹吞咽一口,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那这朝廷上的帝王……”
致锦慌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急急地道:“自来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帝王将相,都得是女子才能胜任。男儿粗鄙少智,徒有气力,却无心力,哪能做得来那些治国齐家的大事?”
绘纹彻底惊呆了。
什么?
她这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
有没有哪位神佛能指个明路?
这究竟是什么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