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纹这才回过神来,道:“梭儿,筘儿,这倒真是织匠世家会起的名字。”
致锦犹豫了一下,道:“筘儿,这是……”
他还在斟酌要不要叫这“师娘”,绘纹一口接过,笑道:“叫我纹姨就好。”
筘儿时年已十岁有余了,和其她半大姑娘一般,初见亭亭玉立的模样,内心却还是个孩子。她方才看绘纹脸色不快,这下却又示好,还是稍微有些胆怯,但又保持着礼貌,走上前来行礼。
绘纹道了一声“乖”。
自思她将成为这家里名义上的主母,却身无长物,没什么给孩子们做见面礼,有些愧意。见筘儿眼睛不敢正视,手攥着衣角不肯放,便问了一句:“怎么?衣服破啦?”
筘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期期艾艾地道:“嗯……”
看这女孩身上穿戴,和梭儿不分高低,可见平时致锦对孩子们重视极了。在不拘吃用的条件下,还能如此爱惜物力,是个知道勤俭的。
绘纹看了她,便想起幼时的自己来。笑着安慰道:“不怕,补补就好。你拿针线簸箩来给我。”
筘儿顿时把害怕责备和见陌生人的两层羞怯扔开了,欢欢喜喜跑到屋里去。梭儿一看,也挣下地去,喊着“姐姐”跟着跑。
致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也没来得及……”
“没关系。”绘纹见了这一家子,心中的阴霾也驱散了些许,“别急着和孩子们讲,住一段时日,熟悉了也就好了。”
两人说话间进了小院,恰见到筘儿一手抱着簸箩,一手牵着梭儿出来。绘纹自然地接过针线,随手拉起一个矮凳来,指门檐下纳凉的躺椅:“坐那吧。”
绣花绷子箍紧一块布料,理出勾破的边缘来。绘纹只需略一思索,便熟练地韧上针,在破口处缝个几下,再把手腕一扭,就改了个方向,手中活计极快,沿着缝补的方向绣出一枝太平花来。
这些纹样,都是长在绘纹心里的。不用描图,不用比色,也不分线,就这么粗粗略略地绣了起来,片刻之间,生机勃勃的一枝夏天,就开在绘纹的手指尖,落于筘儿的衣角上。
筘儿和梭儿看得呆了,绘纹沉浸在其中,仿佛对一切毫无知觉。待绣成之后,除去绷子,抻了抻布料,笑道:“好了。小孩子家,没必要绣细工的,看个意思就好了。”
口中说着,她的手指就掠过那处衣角。
枝上叶片向背分明,如清风微拂,簇集的白花吐着嫩黄的蕊心,挨在一处,又向各自的前方舒展。
致锦只觉得,鼻端似是嗅到花朵的清香。
在他心中,也吹过了夏季这种,暖得撩人的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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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日,致锦在家中摆了酒,请了几位近邻吃了顿家宴,就算是做成了和绘纹的婚事。
见识过绘纹疯病的余纱和章绒,还是有些顾忌。会医术的洪绫却很淡定,拉着绘纹切脉问诊,又开了个调理药方,还祝了酒,道是阴阳调和,早生贵子。绘纹和致锦这对假妻夫听了,没得有些尴尬,却只能硬着头皮受了她的敬酒,装着欢喜的样子干杯。
一番忙碌忙到夜。孩子们早撑不住睡了,客人也散尽了,致锦才懊恼地道:“唉,忘了这个!”
绘纹问他怎么了,他一边解释:“方才邻居们在纳凉时,我就觉得果子盘里缺了些什么,现在才想起来。”一边从院中水井里摇上一篮透红发紫的李子来。
绘纹席上吃得有些腻,一见甘酸之物,双眼就亮了。伸手取来几枚,一咬,汁水溢满在口中,凉丝丝的,令人一阵清爽。致锦也拿出两枚来,一面慢慢吃着,一面和绘纹一道,望着天上星河。
“到了七夕,银河更漂亮。”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绘纹轻声念着。
前生在宫中,静谧的夜幕下,生活恰似这首诗意,安静得微凉。
可那安静,只是如野草野花的幻梦。
一旦风云变,乍看江山仍是旧模样,却不知摧折了多少怀抱希望的草芥,乃至芝兰玉树。
风平浪静之后,满地疮痍之间,翻覆天下者会悠然漫步其中,或许还会赞叹,这卑微生命留下的芳香。
可她身为草芥,又有什么力量?
又能撼动什么?
幽暗夜色中,致锦的面庞被星光罩上柔和的轻纱。
他这里是晴朗星空,绘纹那里却是淅沥小雨。
致锦不说破,眉目舒展,似是听不到身旁颤抖的呼吸声。
“纹娘,多谢你,能于此时,此夜,在我身旁,共看天河。”
“明天,会是一个晴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