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可知,我为何能得我家娘子的信任,开起这工坊来?”
“自然不知。”
致锦笑道:“旁人做工一个月,我家只做十余天就能交货。只因我这织机是不肯闲的,一旦开工,就是通宵达旦地做。”
典狱官道:“昼夜两班倒,只怕镇上没有这许多织工……”
她再看致锦一眼,便明白了。
是人手不够,所以打上了苦役犯的主意,才会来找她要人。
致锦悠然道:“夫人是明白人。良家工匠不能夜以继日,两班倒又要我两份甚至三份的工钱。而我为商,自然是逐利的,能出一份工钱做两份活,这样的好事,自然要找您分享。”
他见典狱官有些动心,随即跟了一句:“我在此地开织绣作坊,便是因这里有运河。您在此监工,也为这运河。咱们做的,都是运河的差事。”
典狱官眼珠微微转动,致锦见了,又是柔柔地道:“人,还是您的;活,做我的。工钱我照付,但我是通过您要的人,我只如数交给您。只有一节——”
典狱官道:“怎么?”
致锦正色道:“修河可是个苦差。万一有什么病了死了的……”
典狱官笑道:“这我晓得,常有的事,只报缺即可。您且放心。”
致锦笑道:“既如此,我拟个数目告诉您,您帮我挑些手脚利落的,不要那粗笨的。”
典狱官道:“这个自然。”
事情谈罢,又在镇上酒楼摆了宴席,宾主尽欢一场。
过了两三日,花楼机开起来了,绣床上绷了洁白的绸布。山川日月、花鸟鱼虫、人神仙佛……千丝万缕彩线,就在这些女工手中化为繁华秀丽的图景,一尺又一尺地生长,延展出镇外未知的天地,走到这些囚笼中的人们想都不敢想的远方。
很快,因“疲病交加”,工坊中有些老弱苦役犯倒了下去。
不必致锦多说,典狱官选了些青壮的送了来。
这其中一人,抬眼看了她的“新东家”,嘴角一勾。
致锦眨了眨眼,眼神中莹莹有光。
总算找到了。
是绘纹没错。不过黑了许多,瘦了许多。原先拿针线的手,如今拿惯了铁锨、钎子,早已布满新旧伤痕。这么看着,体面荡然无存。
但他就是觉得她会发光似的,在一群同样黑瘦的苦役犯里,如同一颗珍珠,让他舍不得挪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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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之喜,各自平安,已是最大的福气。
好容易找个外人不在场的机会,这才说上话。
道是说话,其实致锦有千言万语,却卡着喉咙,一句都说不出,只是愣愣地看绘纹。
他脸颊两旁比初见时还瘦削了些,一身的气派更胜初识,眼睛却还似初见时的清澈,水汪汪的。眼圈带着点红,斟酌半晌,都不知从何说起。
绘纹却都懂。
“锦郎,你受苦了。”
只短短一句,致锦也都懂。
他方才颤着身子仿佛受不住了的模样,此时却硬将泪水停住,挺起身来。
“还好,我找到你了。”
绘纹的语气,仿佛是两人并未经过两年折磨,而是还在那清风穿堂的小院里,在月光下的葡萄架前随意聊天:“收到回文锦帕之前,我真没想到,你这样惦念我。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懂你的难处,你也知道我的来历。如今我们是权贵指缝里漏下来的人,我这边闭塞视听,不知你安排得如何?安全吗?”
致锦应了一声,颇有些自得地道:“这就不用你当家的费心了。”
“好,都交给你。”绘纹并不以为忤,“你如今真的自由了?拿什么代价脱身的?”
致锦道:“先前在工坊,我便将平生绝学,描出二十四花信折枝图样,并于织机上试验小样,精益求精。到到出事的时节,虽然没有二十四花,也有十二花做成的。
“我将这些献给了工坊,并承诺三年内将余下十二花尽数奉上。
“这下,祁王就能揽过功劳,承担下贡品织造的重大差事,得到更多的利益。我也卖掉了祖屋,和工坊掌柜签了承诺文书。
“第一,我终生不再回流霞镇。第二,自二十四花信纹样做成后,全部属于工坊,我不得私自织造和售卖。第三,不得私传这些纹样出自我手。”
那遭人冷眼也要死死留下的故乡,那代代家传的工坊,那引以为傲的技艺声名,一夜之间,重归原点。
和死亡一样。
和新生一样。
致锦完成得义无反顾。
只因他有了心中的女子。那个不介意孩子们撒娇、要帮他打理家事的女子;那个自知处境危险、却依然肯信任他的女子;那个望着星河落了泪的女子。
相处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晃过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只能容得下那些欢喜,再不愿深究其中那隐隐的试探和相互欺瞒,那些不过是无力反抗的人对自己最后的保护罢了。
她们两人,是同样的人。
所以彼此相吸,彼此相系。
回文辞,为君织。与君遥相祝,心有千条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