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随着陶承安说的,渐渐皱起了眉。
“杨大哥既然住在这里,那就是这村里的自家人。他不就是帮人做些杂活,打零工来度日而已吗?你不要瞎猜……”
“我看,你这个神色,分明是在隐瞒什么。”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了学堂院子,上了门闩,又一起待在陶承安住的厢房里。
“真真,我不是觉得他像个坏人,而是这事蹊跷,我有点好奇,就想弄个清楚。”
李琼想了想,不太情愿地道:“若非要说清楚,只怕不好听,你也不爱听。”
“你就说嘛。”
李琼垂着头,低声道:“杨大哥他……从前是在烟花之地讨生活的。”
陶承安一惊:“那不是……”
在他的习惯里,还搁着一句“烟花女子”未曾消弭,面对一个男人被这样描述,他听了着实不习惯。
“我就说嘛,你们世家子弟,必定听不惯这些。”
“哪里,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你再讲。”
李琼又讲了下去。
“杨大哥对我娘讲过,他早已记不得自己是哪里人氏,如何流落在那个境地的。后来长成少年,为了不出卖尊严,他就拼命地干活,以为做一个勤快的帮工,就可以摆脱任人揉捏的命运。
“可是,他们那种地方,哪有这样的好事?到最终也未能如愿,还是得梳了头。”
“梳头……是做什么?”陶承安直觉,那不是一句好话。
“唉,就……那样了嘛。”李琼含混地略过,赶紧往下讲,“过不多时,有个外地行商看中了他,把他赎出来充了个外室。又不多时,那行商的岳母知道了这事,从外地追过来,又闹又打的,险些要了他的命,还要商人再把他发卖回欢场。他这才借着那商人的一点怜悯,要到一纸放良仆的手札,归回自由身。
“后来,他只推说自己是个鳏夫,要北上投亲,一路打着零工支持生活,走走停停到这小村里,才落了脚。只因他不懂公文往来,便来向我娘请教,我娘帮忙给他落了户,这才知道他的来历。
“村里其她人,都以为他是投亲不遇才落定在这里的鳏夫,你今知道了,可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了。”
“嗯,你放心。”
陶承安漫应一句。
这个故事是个沉重的提醒,让他蓦然认清了现实——他已经从那个以男子为尊的北方国境,来到了处境颠倒的邻国。
故国战败,已是定局。许多风物习俗,已经被颠覆和扭转了。或者,已经有年纪更小的孩子,已经适应了新的世俗规则。
可他这样的呢?
先前二十几年的日子还留在心里,一时从云端落入尘泥,再也没有施展开手脚的机会了。
尽管他面上笑呵呵的,但心里,依然说服不了自己顺应改变,更不可能愉快地去接受这些前所未有的约束。
他选择在这边远山乡停住脚步,不愿到城市里去,也是因为农家清贫淳朴,并不谨遵礼教,才能让他藏起自己那些背井离乡,处境流离的痛苦。
在这个层面上,他完全能理解杨秀的决定。
粗茶淡饭,隐匿行踪,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才能交换到那本该是天经地义的自由。
他们万分不想。
却不得不这样做。
李琼看着他默默发呆,轻轻笑了笑,道:“你不要难过,这都是旧事了。如今杨大哥手脚勤快是出了名的,浆洗衣衫、家宴帮厨、种地、收割,他都能做,和村里人很和睦的。”
陶承安诚心诚意地感慨:“这个小村子真的不错,让人的心可以落下来生了根。明明只待了一日夜,却好似我从来就该在这里。我想,我也要专心授课,不再去想那些回不去的事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李琼应道,“从前,我偶尔从县里来村里,看望我娘和我爹,觉得这乡下地方令人舒心,还以为是一家团聚的缘故。当我娘让我代替她,独自照看孩子们时,虽然一开始还在遗憾错过考期,前途受阻,但真正到了这里,我心中却有了别样的安宁。”
“也许,确实要经历一番取舍,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人吧。”
两人今晚聊得深了,一时都有些唏嘘感叹。
不过,这淡淡愁绪还没多久,就被“明天我们到底会有多少肉吃”的好奇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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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杨秀就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罐子上门来。
“最近都在这边吃饭,刚好这两缸泡菜快要起坛了,就放在这里,大家一起吃吧。”
他从前就时常帮衬学堂的内务,对这学堂里一应用具很熟悉。不用谁吩咐,径自进了厨房,查看了一番存粮和调料等,心里有数。
先生起大灶里的火来,在大锅里加了水,煮上粥。接着,施施然系上粗布围裙,挽了袖子,去后院拔了根葱,洗洗剥剥。又给小灶加了柴,在小锅上炸起了酱。
厨房烟囱上,飘出浓郁的酱香味,绝非生酱可比。李琼想起原先不懂,差点吃出病来,尴尬不已。
幸好她手里有活,忙忙碌碌的,避免了再提起那个,和陶承安一起布置着后院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