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云珺站在永宸宫的台阶上,看雪看到这天彻底黑下来,不提着灯笼都看不清。
雪下了一整夜,也积了一地。
第二天钟傅璟醒来,伸手一摸,身边的云珺不见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知道云珺在哪里。
云珺也不管外?面天还暗着,他兴奋地跑出?寝宫,去看雪。
他看到天地间悄然无声覆盖着的白色,唯有宫灯照亮的雪成了金黄,他伸着手去抓了一把雪。
看着柔软绵细的白雪从指缝中落下,他欣喜不已,在雪地里连蹦带跳,又想变回小白兔,在雪堆中跳跃。
云珺刚想这么做,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一回头,就看到皇上穿着单衣,外?面披了件厚重的披风,手里打着伞,笑?着朝他走过来。
云珺手里的宫灯晃了晃,对钟傅璟温和一笑?。
他还以为?,钟傅璟会笑?话他没见过雪,不好好睡觉,一大?早天不亮就跑出?来看雪。
可钟傅璟什么都没说?,他一手执伞,一手搂着云珺的肩,和他站在一起,看着雪花悠悠落下。
他们就这么比肩站在一起,伞上的白雪积成一团,随着钟傅璟的手一抖,雪散在他们的脚边。
云珺这才发现他们站了很久,可明明又好像没有很久。
往后只要到了下雪天,若是不刮风,他们就撑着伞,站在花园里看雪。
冬天日子飞快,一眨眼便是过年。
云珺连着好几天都是以小白兔示人?,这回他差点都要顶着一双兔耳朵,跳上桌子与?皇上吃饭。
钟傅璟平日里也就惯着他,但这日还有太?子列席,所以让云珺换了衣裳出?来,与?他们叔侄俩坐在一桌。
桌上是热腾腾的菜,云珺认真吃着饭,听钟傅璟与?太?子说?话。
他听钟傅璟话里的意思,往后可以让太?子去批阅那些奏折,甚至只要没什么大?事,自己不上朝了,让太?子去主持,也不是不行。
这话要是说?给四五个月前的太?子听,那钟柏穹肯定吓得连连拒绝,甚至又要垂头丧气,说?自己干不了了。
可现在,捧着饭碗的云珺瞥了眼钟柏穹,发现太?子眼神明亮,神情中透着一股自信的光辉。
只不过钟柏穹开了口还是很谦虚:“柏穹才跟随皇叔学习不到一年,现在就让我接触奏折,恐怕不妥吧?”
钟傅璟则说?:“在御书房里,只有你我,还有瑾仙人?,有何不妥?哪怕被朝臣看到,你就说?是朕的意思,朕倒要看看谁敢有异议。”
钟柏穹忙说?:“皇叔的??意,柏穹明白。但柏穹不想让皇上为?难,让柏穹再跟着皇上多学一阵子,柏穹能胜任了,一定不会拒绝。”
话是说?得有理,让云珺听来,却觉得太?子这份推拉,更像是在挽留皇上。
再一听,才发现钟傅璟原来前阵子刚动过念头,说?想等冬天过去,春暖花开,就退位让贤,扶太?子继承皇位。
云珺有些惊讶,没想到皇上竟这么着急。
去看太?子神情,他是早听说?皇帝这个念头,也不惊讶。
可钟柏穹说?:“柏穹知道,皇叔希望我能早日继位,这样一来,我就会成为?藜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不受任何势力控制辅佐的皇帝,这样的名望,对我来说?也有好处。可柏穹也想多与?朝臣们接触,来提升自己的能力,皇叔,让柏穹多学些后,再考虑这个问题,好不好?”
他都说?得如此恳切,而且好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要是皇上不答应,他再列举一二三来,改变皇上的念头。
钟傅璟想在今天这种日子里,也就不要太?争锋相对,况且他是长?辈,哪怕大?不了十岁,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吃完晚饭,等太?子走后,钟傅璟没能顺??,忍不住长?叹了声气。
云珺见状,前来安慰:“可看太?子那模样不像是排斥,也许有他自己的想法。”
钟傅璟揽着云珺的肩膀,笑?道:“据朕所知,太?子和朝臣们走得很近,有人?跟朕打小报告,说?小??太?子搞太?子党,朕思忖着,以后只有太?子能继位,别说?他搞太?子党,就是整个朝廷都搞成他的,朕都乐意,朕还能欢欢喜喜禅位。结果朕去调查了下,知道太?子就是想熟悉一下这些朝臣,为?将来做打算,没别的绕绕弯弯。但有人?说?他搞太?子党,也确实影响了他的??思,就算他此前愿意,现在也肯定不会答应朕的话。”
云珺问道:“为?什么?避嫌吗?”
钟傅璟点头,“他的身份终究是太?子,不管朕再怎么表达要让他继位的想法,哪怕整个朝廷上下全都知道,他也不能表现的太?主动。”
云珺听得皱眉,“好麻烦啊。”
钟傅璟叹气:“朝廷里就是这样,本来有朝臣会觉得太?子谦虚谨慎。然而‘太?子党’这件事传出?来,必然要有人?说?他不知天高地厚,认为?他冒进,甚至觉得他高傲自大?,卖弄权术……”
云珺小声说?:“那你干嘛还问他要不要提前继承皇位啊……”
钟傅璟回答他道:“若是太?子能答应,说?明他已经做好迎接这些负面评论的准备,已经足以当一个皇帝。那朕退位之前,必然要帮他把朝廷中,这些反对他的声音,统统摒除,一个不留。反正朕都要禅位了,给人?多留点坏印象,也无所谓。只要别留给太?子就行,是吧?”
“什么‘是吧’!”云珺拍了他一下,“反正现在太?子也没答应。”
钟傅璟点头,“太?子没答应,说?明他没做好准备,他??思更细腻些,说?明是想到了这些事,不想让朕为?难。或是他还想更成熟些,准备的更充分些,才肯继承皇位。毕竟这是帝位,不是外?面菜市场的一个摊位,自然还是要多谨慎些的……”
云珺笑?道:“皇上也是在测他。”
钟傅璟坦然:“也算是,朕要是不问,怎么知道他做没做好准备?可惜现在看他的回答,朕还是要等上一阵子咯。”
云珺捏了捏钟傅璟的手,“那不是有我陪着皇上你吗?别着急呀。”
钟傅璟听他这话,??里着急,面上也不会再摆出?来。
他告诉云珺,其实太?子已经有继承皇位的能力。但可能以前他一直待在空山寺里,在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三年里,没有见过什么人?,没有听过什么事,所以导致他看起来有些不够自信,不太?相信自己。若是他能在皇室中长?大?,或许现在早已自信地向?他这个皇叔,提出?要他退位的要求了。
说?来说?去,云珺也就明白了,还是钟傅璟??里对当年送走太?子的决定,感到一些后悔。现在的皇帝,是想早早地把该属于太?子的东西还给他,毕竟只要太?子一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对皇帝来说?,这皇位他一天都坐不安定。
而且这感觉,与?太?子的态度没有任何关系。
哪怕太?子在皇上的面前,言辞恳切,晓之以理,告诉他不是这么一回事,皇上的??思,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云珺知道,不必强行改变皇上的??思,只要陪在皇帝身边,别让他把所有的??思都放在这件事上,自然就好了。
于是云珺陪着皇帝从冬天走到春天。
等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来到皇帝身边,快要有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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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在皇上的教导培养下,不仅拾起自信,还对处理政事产生极大?的兴趣。后来哪怕没有皇帝来说?,他都愿意主动来帮忙批阅奏折。而原本那些说?太?子要搞党羽拉帮结派的人?,一边在皇帝的镇压,和太?子谦逊的态度下,也渐渐改变了对太?子的看法。
钟傅璟让太?子坐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再到让他替自己去霍渊太?尉的军营慰劳三军,甚至本该在皇帝亲自致词的场合,他也让太?子上场。
钟傅璟则乐得拿出?所有的时间,和云珺在一起。有几次,他还带着云珺偷偷跑出?宫去,让云珺也感受一下,京城的热闹繁华。
没多久,朝廷中又传出?一些传闻来。
说?当今圣上不敢正视太?子的优秀,开始消极处理政事,若不是有太?子在,这藜朝江山都要毁在圣上的手里。
尽管传闻很快就消失,可当传到钟傅璟的耳朵里,把他逗得笑?了三天。
云珺虽然知道,以前的皇上听多了这些流言蜚语,眼前这些传不了几天的传闻,丝毫不会影响他半分,但有时觉得那些传闻过于刺耳,让他不爽。
而钟傅璟说?,这些事是他主动为?之,没成想让外?界造成这些误会,看来朝廷对他依然有些看法,以前他所做的事,在朝廷中扎了根。
同时,钟傅璟又找来太?子,问起他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钟柏穹把话在肚子里琢磨了好一会儿。
他想,若只是批判那些人?嘴碎胡说?八道,那皇上早就可以下旨彻查,把那些人?抓来,也不必再多问自己。
其实皇上的态度早已摆在眼前,钟柏穹明白他的意思。
钟柏穹最?近也在问自己,是否应该点头继承皇位。
他已经了解了很多事。如今在皇叔的身边,也学了很多,现在该是到了他学以致用?的时候。他想,难道非得到了成年,才可继承皇位吗?年龄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吗?钟柏穹知道,当初他皇叔继承皇位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些,而且此前离开京城好几年,对朝廷的事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处理起政事来,肯定是两眼一摸瞎,可他皇叔还是这样硬撑着走了过来。而他太?子,学了那么多,还做不到吗?
他突然想到,这天是春分。
春分日一过,就此白天会慢慢变长?,变得比黑夜长?。他以为?,这代表着今后他的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光明。
太?子便对钟傅璟说?,他准备好了。
得到这话,钟傅璟大?声欢笑?起来,说?不亏是他的侄子,还是有胆识、有自信的!
于是,皇上下旨,准备禅位事宜。
消息传出?来,可谓皆大?欢喜。
朝廷中本就有一大?半人?,都支持太?子继位,他们就盼着太?子成为?皇帝的那一天。
剩下那些人?,不是刚通过科举入仕的,就是本来对太?子不甚了解的。对他们而言,谁当皇帝都行。可后来太?子为?了了解朝廷,熟悉朝臣,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他们得知太?子即将登基,也特别高兴。
可在云珺看来,这件事最?高兴的,却还是皇帝。
钟傅璟终于能把这个重担还给太?子,他晚上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云珺想,这下钟傅璟的身边,也不会再有那些令人?讨厌的流言蜚语了吧?
而在登基大?典之前,云珺对百忙之中的皇上说?,他要去一个地方。
钟傅璟不等云珺说?出?口,就已经知道云珺要去哪里,他直接抬手说?,云珺手里有那块通行的牌子,要去哪里都行,不用?知会他。
云珺感谢过皇上,便在清明这天,出?了宫,也出?了城,直奔西山后的太?师墓,他要去向?自己的爹娘家?人?道别。
就像他上一次来这里一样,跟随在他身边的只有方夜织一人?。
但没想到,这次与?上回的??情完全不同。
那天他站在墓碑前,他其实有些彷徨,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可??里终归是没底,不知道将来的一切,是否会和他??里所想的一样。
而此时此刻,云珺??里很明白,他将来要去哪里,要和谁在一起。
太?师府一夜被大?火付之一炬,家?里自然是没人?了。云珺尽管知道皇上有派人?来定时清理墓碑,可看到碑旁的杂草,还有已经碎裂的香炉,??里难免有些难过。
有方夜织帮着他,他很快重新收拾好祭品,换了崭新的香炉半埋在泥土里,他插上香,磕了三个响头。
云珺对着墓碑说?,自己将要跟着禅位的皇帝,去往他曾经所在的封地,以后肯定没有那么多机会,每年来祭扫家?人?,希望家?人?们不要怪罪。他还说?,自己和皇上在一起,尽管有些违背风俗常理,可他们俩很开??,这已经足够了。
面前的香都要烧完了,云珺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正要重新点三炷香时,一旁方夜织按着他的肩膀,说?有人?来了。
云珺有些纳闷,这年头谁还会来给他家?扫墓?但又想,也许是曾经他父亲照拂过的人?,想着清明时来祭扫一下。
他站起身来,朝来时的路看过去,不一会儿,走来一个拎着篮子的年轻人?。
对方看到云珺似乎也非常奇怪,但他走上前来,礼貌地作揖,问道:“二位是?”
他的声音温柔好听,而看他干净利落的打扮,又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
云珺道出?他早就想好的身份,说?自己家?人?曾经受太?师照顾,今日清明,便前来祭拜恩人?。
对方听得点了点头,似乎相信了他的话。
而这人?则说?:“在下云俢筠,是云太?师的远亲,如今在下入朝为?官,留在京城,便前来祭拜。”
云珺自然没听过这个名字,而且若是有走动的亲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那一定是早早就入仕,云珺也一定会听自己父亲提起名字。
大?概是看云珺不信,这云俢筠便说?,他与?云太?师确实是远亲,算起来已经是在三代亲缘之外?,所以没有走动,没有往来。至于亲戚关系,云俢筠只是听祖父这么说?过,也要他争气,回京科考,入朝为?官,与?太?师一起为?朝廷效力。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赴京赶考,却率先听到太?师离世的消息,家?人?们都很难过。如今他得偿所愿考上功名,故此前来祭扫。
云珺连忙点头,这么说?来,眼前这人?,能算是他的亲人?了!
但云珺自然不好把真实身份告诉他,和他聊了两句,便离开了太?师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