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雷是我中学六年都不曾分开过的同班同学。
她上小学时大概就是根正苗红的优秀学生干部,因此一上初中,老师和同学又一致推举她当了班长。高一时和她同院居住的另一个干练的女孩是我们的班长,高二文科班后,她又是我雷打不动的班长。
她是老师信赖的左膀右臂,也是让大家信服的班干部。她小小年纪就知道在班上凡事都主持正义、坚持原则,班长可不是好糊弄的,怕她的男生都有很多呢。如果上自习时教室出现叽叽喳喳的场面,只要她面无表情缓缓地站起来,用她低沉的声音掷地有声地说一句“再不要说话了!写作业!”教室里立马鸦雀无声。有些捣蛋的男生只敢冲着她的背影吐吐舌头,要不大家怎么省去她的女性化的名字,直接叫她“雷”或者偷着叫“雷婆子”呢。
初中有段时间,她留着齐耳短发,但头发又厚,又没有发型,两层黑色台阶有点突兀,直愣愣地像锅盖扣在头上,(挺像后来西瓜太郎的造型)一问才知道是她自己的手艺,真是挺有个性的。她总是穿着灰色或蓝色的外套,像个男孩子一样冷峻严肃。后来才知道她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她是家里唯一的千金。
我学习一向属于不求甚解型,有时候差不多知道答案都懒得写验算步骤。老雷可不一样,如果我先她解出了题,那她的苦思冥想非得把我拖下水。“为什么?你得说为什么?”真让我挠头了。我时常被她问得脑筋短路,只好应付着说一句“哎呀,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差不多知道就行了嘛。”那可不行,她非得问个水落石出,我一见她那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探询眼神就发憷,实在缠不过就说“哎呀,我真不知道了,你还是去问老师吧。”她马上会把她的疑问转移到老师那儿,我可没劲头再和她一起去老师那儿求疑解惑。有时候看着她的背影有点想不通,至于那么认真嘛?等我偷笑她的钻牛角或者早忘了那茬事的时候,她会很认真地走到我跟前说“那个问题我知道答案了,是这样的——”老天,你要碰到这么执着的人还真没治,也让我常常惭愧于自己的一知半解、浅尝辄止。
她的这份认真让老师欣赏,也让我和大多数同学佩服,不管什么问题,她都要自己思索或者找到答案才罢休,她是我们的班长啊,不服不行。可别觉得女孩托着腮,凝神沉思有些矫情,她这个模样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总是在思考比我们能想到的更深沉的问题,而且经常有自己独特的观点。
高二文科班时,老师打算搞一次模拟法庭锻炼我们的能力。别的人选诸如陪审员、书记员、公诉人、辩护人、证人、被告等,都可以在其他同学里选择,唯有模拟法庭的审判长——非她莫属。活动是由她组织的,编写案情、公诉书、辩护词、判决书等等,当然少不了她固执地一遍遍坚持自己的观点,直到最后在老师的参与下达成共识,她这个模拟审判长可是很当真的。我有时候还为我们编写的案情和可怜的被告觉得好笑,她可一本正经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非常严肃地组织我们讨论。与真正的法院联系也是她出面的,她那么稳重,人家一看就信得过,给我们借服装、借国徽,还对我们的编撰材料和模拟审判程序提出专业指导意见。我那次只当了个打酱油的配角,在那个非常肃穆的场合只怯怯地说了一句台词:“全体起立,请审判长和合议庭组成人员入庭”,一直低着头装模作样地做了个书记员。庭审结束,她这个审判长非常威严地站起来,用她一向掷地有声的语气、一板一眼地宣布“经合议庭评议,本案事实清楚,法律关系明确,应当当庭宣判。判决如下——,现在闭庭”!哇,她戴着大盖帽、穿着蓝灰色的法官服还真能镇住场面(那时候法官衣服还是大盖帽的制服)。模拟法庭活动得到大家雷鸣般的掌声,别的不说,连外班的男生都翘着拇指说“这个审判长,还真像那么回事!”
高考之前的一天,她的座位竟然空着!不管刮风、下雨她从不迟到请假,简直像个钢铁战士,永远是遵守各项纪律的模范,怎么会不请假就缺课呢?一上午过去了,下午座位依旧是空的,也没有人来请假。老师倒是有点奇怪了,这都到关键时候了,她是怎么回事?那时候家里也都没有电话,但消息还是从和她同院居住的学生那里传来了。“雷绝食了!”这个重磅炸弹真像开玩笑,绝食?在我们印象里只有英雄人物和敌人做斗争才会绝食抗争啊,一个学生绝什么食呢?不过她的不屈不挠的个性还真不由得人不信。晚上我和另一个朋友去了离学校不远的她家,是运输公司的家属院,一个非常深的大杂院,居住着二十多户人家。我们一进门,她的当司机的爸爸和帮闲在家的妈妈简直像盼来救星,不善言辞的老人正一筹莫展,她的哥哥们也没人敢近前。在她妈妈的悄悄指引下我们掀开门帘到了她居住的屋,这其实是她大哥大嫂的婚房,中间用布帘隔开就是她的天地。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手直直放在身侧,双脚并拢,头端端放在枕头上,旁边桌上放着好几碗搭着筷子的饭和满满的水杯。我们坐到她身边她也一动不动,她的脸色平时本来就苍白,现在连面颊的雀斑都一清二楚了,薄薄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已经有点干得起皮了。我实在有些想不通,面对这个场面也有些害怕,“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吃饭?”“我要争人权、争自由、争民主。”她的底气依然很足,“现在都快高考了,你这不是胡闹吗?”“就是因为要高考了我才要争取。”那是为什么呢?像她平时追问的,凡事总得有个理由吧?和父母用得着上升到这个斗争高度吗?看看他们多辛苦啊,我们能做的不就是努力学习报答他们吗?眼看十年寒窗就要熬出来了呀。我这样平庸的想法当然说服不了她,另一个朋友的轻声细语也没有打动她,“他们平时光知道管我吃、管我穿,我是个人,我不是动物!我需要的是尊严,是人权、自由和民主。”“谁没给你尊严了,你和父母争取什么民主、自由和人权呢?”我简直和她没法对话了,搞了半天才知道家里人说话没有尊重她,我简直都想笑了。嗨,我每次考完试我妈就问我考试及格了没?她当然不是信奉六十分万岁,但她真搞不懂优秀和良好是什么意思,只能问及格没有,那我也从来没有觉得失去尊严了呀。我的嘴皮都磨干了,也没有说服她有一丝动摇,她连水都绝不喝一口。没办法,眼看夜深了,我们只好抹着眼泪和她也在抹眼泪的妈妈告别,希望她明天就想通了来上学。
第二天她还是没有来上学,老师这才觉得真出事了,放学后我又陪着老师去了她家。她把心爱的吉他收拾起来挂在墙上,把所有的书整理成一捆一捆堆起来,连衣服都全叠成一摞,整齐地放在床边。她这是要干什么?“我的后事我已经全部整理清楚了,我要到我向往的那个世界去了。请你们帮忙,替我把书送给XX,把吉他送给XX,把衣服……拜托你们了!”听着她幽幽地吐出这些话,我一下就吓哭了,不知所措。老师恩威并施也没有劝说动这个学生改变主意。到了第三天,她已经有些抽搐了,她的哥哥也没有撬开她的牙齿灌下一口水,只能几个哥哥手忙脚乱硬抬着她去了医院,输液抢救。我不知道在医院抢救苏醒后她是怎么转过弯来的,过了两天,她又像平常一样地来上学了。依然按时到校,依然一丝不苟地做作业,依然会追问为什么。不过没人敢向她问起绝食的事,她见到我也只是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