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莫两刻,张俊却寻到了她房里,跟她说:“快来,皇上传你过去。”
“哎。”顾鸾一应,就往前头的船舱去。这艘御船极大,单是供宫人所住的小船舱就有大大小小二十余间,天子下榻的舱室更是卧房、书房、厅堂一应俱全。
顾鸾迈进前厅,目光一落,就见一条近两尺长的大鱼正在地上蹦Q。
“是鲢鱼?”她含笑拎裙,从鱼身边绕了过去,“鲢鱼好,刺少肉嫩。”
楚稷正净手,听言笑看过来:“是啊,一会儿烤了给你吃。鸾歌那边,让人送条小的过去给她。”
说话间已有宦官用抄子将于抄了走,约是要直接送去膳房。
“谢皇上。”顾鸾先福了身,又道,“奴婢也有条小的就行了,这么大哪里吃得完?”
说完,就见楚稷挑眉:“怎么,想饿着朕啊?朕不干!”
顾鸾一怔便明白了,这是又要一同用膳。
先前他们倒也一同用过膳,只是若说一起吃烤鱼,又似乎不太一样。
比起满桌摆得规整的御膳,烤鱼瞧着更“随意”了不少。纵使御膳房必定还会上许多凉菜搭在四周,也仍比先前少了许多正式。
顾鸾私心里自是更喜欢这样的相处,一时便也不拘什么礼数,福身就应下来。
二人于是一道去内室落座,约莫两刻工夫,烤鱼就端了上来。御膳房很会办差,见烤鱼够大,纵劈成两半,半条酱香半条麻辣。鱼下又压了许多配菜一同烤,各样适才混合的香味溢出来,一端进船舱就让人食指大动。
楚稷没让侍膳的宦官在旁边守着,径自执箸,先夹了块鱼送到顾鸾碟子里。顾鸾轻声道谢,夹起送进口中,就听他在旁边问:“如何?”
她品了品,笑说:“特别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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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倪玉鸾觉着自己快熬出头了。
那主动来找上她的宫女不愧和她一样都是想往上爬的人,果真有些门路。她不想深究那些门路是怎么来的,因为她自己走过,自知总会有些地方不干不净。
总之,好用便好。
过去的这两个月里,这宫女已为她弄来了许多用得上的东西。今天一点儿、明天一点儿,再借由那些“门路”送去该去的地方。
这些东西最终都是会到顾鸾房里的。其实若是可以,她现下便能动手取了顾鸾的性命,只可惜顾鸾好巧不巧地随驾去了南边,倒让她不得不再等一等,等到顾鸾回来。
但等等也好,她可以再做些准备,将一切做到万全。免得像那次下砒|霜一样,眼看都得手了却因分量不够功亏一篑。
她可以等,为着后半生的有好日子可过,这短暂的等待是值得的。
为了送顾鸾归西,这等待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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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三日,船队在洛阳靠了岸。御驾亲临,地方官吏自然齐至恭迎。楚稷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半是因个中颇有几位姿态过于谄媚让人心生不适,半是因他早已对此地官场心存怀疑,不免添了几分严厉。
于是自码头到行馆的这一路虽并不远,楚稷还是将河南巡抚任文彦扣在了马车上,絮絮地问了些话。任文彦倒也能答上来大半,可碰上答不上来的几处就还是冒了冷汗,磕磕巴巴地谢罪,口道“微臣失职”。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行馆门口。楚稷不再发问,目光淡然扫过面前的任文彦,冷笑一声:“亏你日日都在洛阳城里。洛阳的许多事情,朕倒比你还熟!”
言毕他就下了马车,任文彦独自跪在车上又抹了把冷汗,忙也跟下车去,却不敢再贸然上前,只得在行馆前喊住顾鸾:“大姑姑,大姑姑!”
顾鸾驻足转过身,就看任文彦那张脸上汗水涌得跟刚经了场细雨似的。她其实大没必要帮他,只是人堵到了跟前,让她不得不帮他想了想。
顾鸾略作思量,就不痛不痒地宽慰道:“皇上颠簸了一路,不免烦躁一些,易生火气,大人别慌。”
跟着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大人若怕再触怒圣颜,便什么事都别贸然去做。皇上出巡,最不愿意瞧见的就是搅扰百姓,吃住上有所欠缺反倒不妨事,大人记着就好,别出差池。”
任文彦微怔,一时沉吟,顾鸾便转身进了行馆去了。
入了楚稷下榻的院子,她刚迈进卧房就见楚稷正一言不发地坐在茶榻上喝茶,端是气还没消。几名宫女正在衣柜前将衣裳收拾妥当,她走过去边帮忙边道:“皇上别生气。巡抚执掌一省,不免人多事忙,有些小事记不住也是有的,所以才需下头的知府、知县相助。若满省事宜他一人尽可料理,便也不需那么多官了。”
她这话原也有理,楚稷叹了口气,却摇头:“这话不错,可此地去年刚闹过水患,朕问他城中慈幼局有几所、病坊有几座,他竟答不上来。问他因水患离乡的流民还有几何,他也答得含糊。父母官不是这样做的。”
顾鸾顺着他的话想想,便也不再为任文彦多言了。
正好张俊打了帘进来:“皇上,户部巡官狄光誉求见。”
顾鸾便与左右道:“都先退下吧,东西放着,迟些再收拾便是。”
屋中各处忙碌的宫女们无声一福,就朝殿外退去。顾鸾也随着要往外退,因她知道这狄光誉乃是他下密旨遣出去的官员,比圣驾早几日离了京,一路微服而行走访各处,就为探听河南官场的虚实。
这样的官员来奏事,旁人是不便听的。
楚稷却见她往外退就叫住了她:“你留着吧。”
他信得过她,觉得她不必避嫌。现下有心中烦闷,看着她才能心情好些。
顾鸾便回到他身侧立着,不多时,狄光誉进了屋来,见了礼,就一五一十地禀事。
狄光誉说:“臣奉皇命沿途走访数县,皆未见有异。官员清廉、百姓安乐。”
“当真?”楚稷一怔,显然不信。
顾鸾立在他身边听着,也不太信。
她记得上一世他头一次南巡时是发了大脾气的,“松鼠桂鱼一事”就出在此行之中――虽说当时她并不在场,这菜也并不是河南本地的菜,却隐约听闻事情是出在此处的。
可面前前来复命的狄光誉瞧着也不像在说假话。这是个办实差的人,在京中便名声不错。眼下他不仅絮絮地禀明了沿途所见,还将各县有多少田地、果园、人户都打听了个清楚,密密麻麻地写了两本册子一并上奏,让人看不出错来。
顾鸾就一壁听他禀话,一壁沉吟思量。待得他告退出屋,恰有个当地的小吏进来禀事,顾鸾一听,忽而想到些事情。
等那小吏也告退出去,她便上前了两步,温声问他:“皇上是不是觉得万事都太好、太周全了,反倒不像真的,又觉得那位户部狄大人也不是在信口胡言?”
楚稷正拧眉看着那本册子,听言吁了口气:“是。”
“奴婢觉得,那位大人未见得在欺君罔上。只是即便乔装改扮,也仍让人骗了罢了。”
楚稷一怔,扭过脸看她:“这话怎么说?”
“皇上可注意到那位大人说话了?”顾鸾抿唇莞尔,“那位大人官话说得好,偶有几句口音也是京城的音,该是自小就在京城长大。河南一地却有方言,是不是本地人一听就知晓了。”
楚稷浅滞,即刻也注意到了那日适才说话的口音腔调,确实与后头的小吏大是不同。
顾鸾续道:“若在京中,自是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便是听到顶南边的方言也不足为奇。那位大人所去的数县却都是小地方,外乡人不常得见,更少见略带京腔说官话的京城人士。假使有人存了心要瞒天过海,必定着意防备他这样的外乡人,做一场大戏蒙过了他便也不足为奇。他再如何乔装改扮、如何行事小心,一张口说话总要露馅的。”
楚稷凝视着她,沉吟半晌:“你这话有些道理。”
她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手在袖中攥紧了帕子,还是大着胆子说:“奴婢斗胆,给皇上出个歪主意。”
“这么客气做什么?”他睇着她轻哂,“说就是了。若主意不好,朕只当听了几句闲话。”
顾鸾攥着帕子的手又紧了紧。虽只依他的性子既这样说了就不会怪她,却突然很怕他笑话她。
说下去。
――她勉力定住心神。
她多想让他觉得她能帮上忙,多想让他更喜欢她一点儿。
她终是盯着地面启唇道:“奴婢觉得倘使真有人成心做戏给皇上看,皇上差出去的人再小心都会被察觉――哪怕操着一口地方上的口音,行事间也总有会露馅的地方,那便是探不着什么真话了。”
他思忖着点头:“你的主意呢?”
顾鸾攥帕子的手已经成了掐帕子,隔着锦帕都觉手被指甲掐得疼。
“各位大人难以行事,奴婢倒可为皇上四处走走看看。”她低着头,顿了顿,“在外为朝廷办差的素来都是男子,难有人料到皇上会派女官出去办这样的事。今日在近前瞧过奴婢长什么样的人也不多,奴婢便避着他们,趁夜出城,倒附近的县里去瞧瞧。若有人问起来,就假称是去走亲访友的,想必不比各位大人那般容易招人起疑。”
她缓缓说完,直至说到最后一个字前,都觉得自己这主意挺好。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纵使不说本地话又如何?朝廷有满朝文武,谁也不会觉得需要她这样的女孩子去办差。
可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就突然没底气了。她觉得自己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样的小伎俩,哪里入得了他的眼呢?
顾鸾这般想着,窘迫顿生,脚趾都在绣鞋里蜷了起来,隔着鞋底子一下下地抠地。
又见他一时间沉默不言,她更觉得心慌,硬着头皮扛了两息就泄了气:“……奴婢多嘴了,皇上只当奴婢没说过。”
却听他道:“朕差暗卫护着你。”
顾鸾一滞,抬眸看他。
楚稷浅锁着眉头,思索半晌,又说:“你别走太远,挑一处离得最近的县城就可。”
她讶然一瞬,才回神福身:“诺……”
他续道:“倘使探不着事也无妨,办法多得很,另想便是。而若瞧着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他顿了顿,口吻更沉了些,“你也别急着出头,只管回来禀朕,朕自会查办。”
言罢,他低了低眼:“别让自己出事,明日晌午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