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稷还是没说话。
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不高兴后宫动这么多心思,也不高兴她们往御前试探。
她抿一抿唇:“倘若硬要计较什么,恐怕树敌更多,不如装个傻,反正奴婢也没吃什么亏,对不对?”
楚稷无声吁气,只问:“你搁哪儿了?”
顾鸾:“什么搁哪儿了?”
“尚宫局送来的座次安排。”他道,“给朕吧。”
“奴婢让尚宫局先拿去请皇后娘娘过目了呀。”她眨眨眼,“皇上是想自己看?那得让人跑一趟栖凤宫。”
“……不必了。”楚稷笑了声。
他暗自松了口气,因她会自己料理这样的事;同时心里又有点苦,觉得自己想来卖个好都没赶上。
于是见她又要转回头去忙的时候,他双臂齐伸,硬把她拢过来按在了怀里。
“别闹……”顾鸾小声埋怨,可楚稷不松,往后靠了靠,倚在身后的软枕上,跟她说,“等忙完这一阵,朕带你跑马去,好不好?”
“不好。”她脆生生道。
他低眼看她,她在他胸口蹭了蹭:“太热了,一步都不想出门。皇上若想消遣,不如找个清凉的地方待着,吃吃冰饮。”
“……”楚稷神情复杂,嗤笑出声,“懒死你。”
“就是很热嘛!”顾鸾理直气壮,“若要跑马,秋天倒很好,夏天就该在阴凉的地方猫着避暑!”
“行行行,避暑。”楚稷顺着她说,咂一咂嘴,“今年让南巡耽误了,明年夏天带你去行宫避暑。行宫里还有个葡萄园,你肯定喜欢。”
他说着,思绪不禁飘远,长声舒气:“你爹赶紧立个功吧,着急。”
顾鸾掐指一算,就现下这日子,她爹估计也就刚到河南没几天,不禁笑出声:“皇上较这个劲干什么,奴婢也没那么在乎位份高低。”
他沉了沉:“朕在乎。”
她抬眼看他,他没看她,漆黑的双眸盯着殿梁上的花纹,似有深沉的思量。
顾鸾踌躇再三,终还是问了出来:“皇上在想什么?”
“朕在想……”他凝神,自顾自笑笑,“不能委屈了你。”
她摇摇头:“若是为位份的事,奴婢如何都不会觉得委屈。”
“不能这么说。”楚稷道,“你若一直当御前掌事,也会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这些朕都清楚。若让你入了后宫过得却还不如在御前时潇洒畅快,就是委屈了你。”
他一个当皇帝的,总不能让姑娘家跟了他,却还有种“屈就”的味道。
他薄唇微抿:“朕会为你安排好的。”
她便说:“那奴婢就等着。”口吻轻松,语中带笑,“奴婢信皇上会安排好。”
她总是信得过他的,不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这个人总是言出必践,她说她信他,可真不是拣好听的说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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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的工夫,皇长子百日已至。
这是当今天子的头一位皇子,又是嫡出,宴席大办,胜过过年。
这般的宴席都分两边,前头是皇帝宴请群臣,后头的皇后宴请一众宫妃、命妇。
是以宴席上主要的礼数便都在前头的含元殿,皇长子这个“主角”自也要在含元殿里待上些时候。待得仪程过了,再由乳母送回栖凤宫去。
又因皇帝还有厚礼备给皇后,乳母送皇长子回去的时候,顾鸾便也带着宫人往后去了一趟。
栖凤宫里,宫宴虽不及含元殿的盛大,热闹却也不少。嫔妃、命妇无不说尽了吉利话,太后也来了,颇是欣慰地拉着儿媳嘘寒问暖。
待得御前送了皇帝特意备的厚礼过来,殿中又沸腾了一阵,皇后谢完恩就听了好一阵艳羡之词。
不远处的厢房里,贤昭容怀抱着大公主,看着面前的仪嫔,面色铁青:“臣妾人轻言微,不好这样一次次到皇上跟前陈情。娘娘若真心里不虚,又何苦这般在意这些?身正不怕影子斜便是了。”
“你这话说着轻巧。”仪嫔坐在茶榻上,坐姿婀娜,眼中却慵懒倦怠,“葳蕤宫偏僻成那样,自我住过去,连宫人都多有懈怠。人在宫里,这样处处遭人白眼,往后的日子要如何过呢?‘身正不怕影子斜’这话听着倒是正气十足,可正气又不能当饭吃。”
贤昭容垂眸,冷着脸:“但臣妾无力帮娘娘。”
她想好了,这贼船非下不可,否则这被人拿捏的日子就没有尽头。
仪嫔黛眉轻挑,打量她两眼,却笑了:“好说,本宫原也没想逼你。姐妹一场,只因信得过你才来问问你的意思罢了。”
言毕,仪嫔站起身,步态悠然地往前踱了两步,口吻悠哉地提起了件状似全不相干的事:“陕地近来山匪猖獗,本宫的一位族兄近来刚因剿匪丧了命。皇上么……也是知道的。”
“说起来,我家中几代效忠朝廷,正是拿一条条人命换来的今日的荣耀,这些皇上也是知道的。”
她复又往前行了两步,已与贤昭容近在咫尺,便伸手去理大公主的襁褓。
贤昭容满目警惕地一避,只惹得仪嫔嫣然一笑:“我若积郁成疾,让家中觉得需在身边添个孩子给我解闷儿,家里自会为我上疏。皇上么……”
“我想他就是不喜欢我,也得给我家里几分面子。”她说着,又笑笑。垂眸睇着大公主,眼中愈发热切,“再者,当父亲的,自也会希望孩子的母亲身份高贵,你说是不是?”
言毕,她便提步向外行去:“余下的事,就不劳贤昭容操心了。”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了,她想凭借娘家逼皇上给她一份保障。
她不怕皇上疑了她厌了她。反之,正因觉得皇上已疑了她厌了她,她才在深思熟虑之后决意要走这一步狠棋。
日子还长,她就算不再争宠、不再谋划,也总得给自己求一条活路,夺一个公主来是最合适的。
公主无缘帝位,家中纵使去逼皇上也并不沾染什么野心,皇上纵使有气,也是咽得下去的气。
而这位公主的生母,又是论家世论宠爱都不被皇上在意的人。
世间万事,都不过是利弊之事。
天子与朝臣之间的你退我进,也不过就是那么点道理。
仪嫔的话说得贤昭容脸色惨白,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厢房里早已不见仪嫔的身影。
她定住心,自言自语地跟自己说:“不,皇上不会答应的。”
却说得没什么底气。
有些事,道理太简单。
皇上是对仪嫔没什么情分,可对她也没什么情分。而在情分之外,仪嫔有个簪缨世家撑腰,她这个尚寝局宫女出身的却什么都没有。
她一时觉得,倘使她是皇帝,她都会答应仪嫔的要求。左不过是两个自己不在意的嫔妃争了起来,襁褓里的孩子又还没到认人的时候,就让仪嫔抱去算了。
五月初至的炎热里,贤昭容想得越清楚,身上就越冷。她浑浑噩噩地抱着孩子走出厢房,候在外头的乳母见状忙要上前接过,她却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了,好像一松手孩子就会被抢走。
正殿,顾鸾颁完赏,领着宫人们退出来,走了两步望见贤昭容,便上前见礼:“昭容娘子万安。”
“……大姑姑。”贤昭容强自回过神,笑意勉强,“不必多礼了。”
顾鸾耳闻这嗓音有些发哑,抬眸一看,便看出她脸色发白,额上依稀还渗着冷汗。
顾鸾直起身,温声询问:“昭容娘子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贤昭容匆忙摇头,“我没事,大姑姑去忙吧。”
这话说得连气息都不稳,越听越不对劲。
顾鸾心里记着她生产时的种种“怪事”,原就对她多留了几分意。见她如此,更提起了心神。
“你们先回去复命吧,就说皇后娘娘这边都好。”顾鸾一壁偏头吩咐宫人,一壁抬手扶住贤昭容,转而笑道,“奴婢扶昭容娘娘去厢房坐一坐,若娘娘仍觉不适,当传太医来看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