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熙宫中,顾鸾用过午膳无意再睡,就与楚稷一同到了院子里,在廊下生了小炉,起火烹茶。
她这“烹茶”乃是实实在在的“烹”,与本朝的以沸水沏茶不同,是将茶烹做羹饮。
这样的做法今时原已不用。上一世她人到老年,无事时读了许多闲书,作为意趣将这古时的法子学了来,自己时时烹来喝着玩。
只是那时候,她没给他烹过,便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她手里忙着,楚稷坐在炉子对面帮不上她,就只能盯着她看。
离得太近,她无暇的雪肌与卷翘的睫毛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她身上披着件狐皮斗篷,皮子是他去年秋A时打的,烹茶时伸手,袄衣的袖子却被斗篷蹭住,玉臂伸出来,与斗篷相衬,让楚稷想起书里写的毛茸茸的漂亮小女妖。
炉子里的水沸了第二回,咕噜咕噜地冒出声响。
顾鸾揭开盖子,茶香漫出,忽有脚步即至,伴有宦官的疾呼:“皇上!”
一名宦官不知从何处而来,入了院门便急急跪下,顾不上喘气,叩首大呼:“皇上,出事了!佳嫔娘娘……佳嫔娘娘的马不知怎的突然疯了,一路闯去竹园!贤昭容……贤昭容正在大公主在竹园散步……”
二人嚯地都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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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园之中,乱作一团。宫人的喊声、孩子的叫声、马儿的嘶鸣声交织成一片混乱。
在圣驾赶来前,皇后先一步到了,连太后也被惊动,匆匆地颐宁宫过来。
顾鸾与楚稷行至园子门口时,皇后闻讯迎出,正要见礼,被楚稷挡住。
顾不上驻足询问,楚稷径直往园中去,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皇后神色焦灼地叹息摇头,“听闻是佳嫔那匹马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疯,从驯兽司闯出来,一直奔来此处。碰巧贤昭容带着大公主在这里,就……”
楚稷脚下一顿,看向皇后,皇后噎了噎,声音愈发低了:“臣妾听说马是直奔贤昭容去的,贤昭容……反应很快,一把将公主塞给乳母,又回身护住了欣和县主,自己却……却备马踢了,昏了过去。”
皇后这厢回这话,不远处又响起马嘶。顾鸾蓦然抬眸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柿子。
几名宦官正奋力将它制服,它被拽着缰绳依旧不住挣扎,前蹄不住地扬起,不知哪一下又会踢到人。
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宦官正跪在地上,朝一掌事模样的人连连磕头,已隐隐能瞧见血迹。掌事自是被这样的意外气得不轻,拎起他的衣领,一拳挥过去。
顾鸾心中一紧,朝楚稷急急一福:“皇上。”
楚稷回过头,她道:“臣妾过去看看。”
“你当心。”他颔首,她又说:“劳张公公移步。”
张俊看了眼皇帝的神情,见他默许,便随着顾鸾同去。顾鸾脚下走得很急,离得尚有七八步时,眼见掌事将那宦官拎起来又要打,扬音喝止:“住手!”
掌事的手一滞,循声望来,忙将那人松开,匆忙见礼:“佳嫔娘娘安。”
杨茂跌在地上,顾不上满脸的血,便又叩首:“佳嫔娘娘……”
顾鸾目光睃过他,向那掌事道:“事已至此,你打死他也没用。皇上一会儿或还要问话,他这副样子去面圣不免失仪,便是你的过错了。”
“……佳嫔娘娘。”掌事被她这话唬住,瑟缩着跪地,“娘娘恕罪,这事……”
“本宫先问他几句。”顾鸾说罢行至杨茂跟前,扶起他的肩头,压音轻问,“你清楚多少,我要听实话。”
杨茂其实也不过十五岁,平日虽比杨青显得老成不少,眼下也不免哭出来:“下奴不知道!片刻前才好好的……最多……最多也就半刻,不知怎么就……”
顾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音厉了两分:“你可想清楚,这不止是你一人的平安,你还有个弟弟呢。”
杨茂怔忪一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神色愈发惊恐:“下奴不敢害娘娘……”抑制不住的心悸让他无意识地攥紧了顾鸾的衣袖,“下奴能有今日全靠娘娘照应,下奴怎么敢害娘娘!”
顾鸾与他对视片刻,信了他的话。
上一世里,她不知问话过多少宫人,瞧得出真假。
吁了口气,她唤来燕歌:“带他找个地方歇一歇。”言毕立直身子,看向张俊,“张公公。”
张俊上前两步,躬身静听。
她道:“劳公公调些人手,将与此有关的地方都围起来,别有遗漏。”
张俊略显疑色:“竹园已然围了,娘娘是说驯兽司……”
“驯兽司的那方院子。”顾鸾顿了顿,“还有柿子一路过来所经的地方,不论要用多少人,都围起来。若见到形迹可疑的,一应押到皇上跟前去回话。”
“诺……”张俊应得迟疑,从她身前告退后就去向皇帝禀话。顾鸾只见楚稷往这边看了眼,就点了头,张俊即刻带了人去办。
他许她这样办就好。
顾鸾安了些心,正想再四处看看,一名嬷嬷朝她走了来。
“佳嫔娘娘。”嬷嬷稳步行至她跟前,屈膝微福,“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她说罢一引,顾鸾的目光自一小片竹林间穿过,隐约见到那段的人影,不敢多言,颔首随着这嬷嬷而去。
皇后仍自向楚稷回了话:“大公主倒还好,尚不满月,什么也不懂。欣和县主却吓着了,臣妾已让人知会仪……”
“过来说。”皇帝忽而开口,皇后一愣,皇帝已提步前行。
举目望去,原是佳嫔随着一嬷嬷走了,那嬷嬷一看就是太后跟前的人,这是太后要叫佳嫔去问话。
睇了眼皇帝紧绷的神色,皇后心下滞了滞。
身为皇后,她从未想过要皇帝对她上心,便也不曾设想过他对人上心会是什么样子。
原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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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娘娘安。”顾鸾在太后面前深福下去时,心是提起来的。
太后安然坐在石凳上,瞧着倒无为难之意:“免了。”
她刚力气身,就闻身后传来一声:“母后。”
太后和顾鸾一同看过去,皆看出皇帝走得衣袍生风,与他同来的皇后跟得直有些费力。
顾鸾心下动容,太后冷言冷语:“哀家叫佳嫔过来问几句话,你不必护得这样紧。”
楚稷驻足,多少有些窘迫:“儿子并无此意……”
“皇后,你先陪皇帝去看看贤昭容。”太后言毕又跟皇帝说,“放心去吧,哀家不会为难佳嫔。”
她这话说得太直接,楚稷纵有担忧也只得告退。太后平心静气地抿着茶,待他们走远了才抬眸睃了眼,睃见旁边石子路上静默侍立的宫女,禁不住地轻笑摇头:“还要留个宫女在那儿盯着。真是的,哀家何时是个恶婆母了?”
言毕朝顾鸾招了招手:“过来,坐吧。”
顾鸾欠一欠身,依言坐到旁边的石凳上。太后看一看她,慢条斯理地启唇:“别当哀家支走皇帝是要发难于你。这后宫的一些心思让他知道了,对谁都不好。”
顾鸾闻言一怔,即道:“太后娘娘,臣妾在此事里并无算计。”
“你当然没有。”太后眉头轻挑,“你一个宠妃,算计贤昭容做什么?她不过比你多个女儿,可你又不是不能生,是不是?”
“是。”顾鸾颔首。
太后笑了笑:“哀家不想皇帝在这儿,只因想问问你,你得宠这些日子都与什么人结过怨?恃宠而骄树了敌也不打紧――你这个岁数的姑娘哀家见得多了,年轻气盛,有几个能不恃宠而骄的?在哀家这里不是错处。”
“我……”顾鸾噎了噎,垂首摇头,“臣妾没有。”
其实太后这话说得在理,也大度。只是就如太后所言,“恃宠而骄”这种事多是年轻时性子不沉静,行事张扬才会做的。
而她……
太后现下不到四十的年纪,她两世的岁数加起来几是翻了个倍数。因为得宠四处张扬这种事,她想想都觉得没趣。
“若你不曾得罪过人。”太后又打量她几眼,“那哀家还想问一问,这事将你牵扯其中,你觉得会是何人的意?”
顾鸾望着太后,困惑不解。
“你不必这样看着哀家。”太后含起笑来,“哀家在后宫沉浮半辈子,多少摸到些道理。这大事上,你若无凭无据却就是疑到了谁,许多时候便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