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燕琢安在聆圣司内写好了折子,遣人送去给樊戚澜。
而后,估摸着差不多快下朝了。这才收拾仪容,进宫面圣。
光正帝正在服药,燕琢安看着他鬓间的白丝,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老了。他和樊戚澜一般大的年纪,可樊相还可以京郊跑马,山中围猎,但皇上已经太老了。苍老到即使威仪加身,也掩不住他的苍老。
现如今,只是上朝这样简单的事,都能让他面露疲倦。
他这副样子,任谁都没法想象,当年他曾带兵进宫,平定叛乱。
就连燕琢安的父亲,看起来文弱儒雅的燕为业,如今都不显老态。
皇上,远比他的年纪,老的太多了。
光正帝也不怕冷落了燕琢安,自从燕琢安上任一来,隔三差五的就要来一趟。起初,更是一天一次,也没什么正事,就是说说衙门里缺了什么,要补些什么。
他一一的应了,他心里也清楚,曾经的常胜将军对这份差事不甚满意,所以老是来给自己上眼药。
可是没有办法,他的可用之人,已经不多了。
原先以为是忠臣的,在潜龙卫的监察之下,发现是欺上瞒下之徒,原本以为只是固执的老臣,却冥顽不灵,觉得他的皇位来的不干不净。
他觉得可笑,也觉得悲哀。
这一切的祸端,不过是因为曾经的太子太过优秀。
因为他的优秀,让所有的皇子化作了尘泥。直至他死后二十余载,他们这群人,还是没能逃过他的阴影。
“燕卿,这次进宫,是为何事?”
光正帝磨磨蹭蹭的,终于喝完了药,余留碗底细碎的药渣。药汁味苦,他接过杨四宝端来的点心,压下了那恼人的苦。
“臣此次进宫,有大事要禀明皇上。臣得到一个消息,说是明思大师早已不在,而害死他的凶手,就在问佛寺内。皇上要见明思大师,问佛寺慌了神,他们寻了许多人,叫他们假扮明思大师。”
“荒唐,明思大师一代高僧,又怎是寻常人可以假扮的?”
“皇上息怒,他们自是寻不到和明思大师一般的人物。只不过,问佛寺想假借‘返老还童’之说,送来一个‘假大师’。”
“胡闹!”光正帝震怒,他急促的喘着粗气,右手死死地捂住心口,一时之间竟白了脸。
杨四宝连忙上前帮他顺气,“皇上别恼,奴婢必定彻查此事。您可千万不能动气,万万不能因为这档子腌臜事,坏了龙体啊皇上。”
“燕王此番进宫,定是有了对策,皇上别急,且听他细细道来。”他说完看向燕琢安,眼中盛着盛怒,低声催促道,“王爷还是快快说吧!”
“皇上别急,臣已有了对策。王府住了一个小孩儿,就是从问佛寺逃出来的,臣会送他进宫。皇上只需要在问佛寺将人送来的时候,将那群人以欺君之罪扣下,之后慢慢再查便是。”
燕琢安说完了,光正帝还是捂着心口一言不发。他的脸色苍白的厉害,捂着心口的手太过用力,指尖泛了白。
杨四宝隐晦的给燕琢安抛了一个眼神,燕琢安立即行礼退下。
燕琢安出去后,杨四宝又给光正帝顺了许久的气。
他半拖半抱的将皇上送到榻上靠坐着,又给他解开了衣裳散热,然后拿着扇子一边扇风一边说道,“奴婢知道皇上心里头难受,可……人死如灯灭。明思大师西去已成定局,这是无力挽回的,莫非皇上还真信什么‘起死回生’?哪有凡人能跟阎王爷抢人的。”
“皇上,当务之急,是要帮明思大师报仇。万万不能让他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定要严惩真凶。”
光正帝的脸色慢慢恢复,他依旧死死的捂着心口,那里疼的叫他险些喘不上气。他已忘了,上一次这般动怒是什么时候,就连穆章一案,也没能叫他如此。
他看着杨四宝和当年没什么变化的脸,苦笑着说道,“朕算是懂了,当年太子薨逝,为何信元皇后险些疯魔。”
原来,至亲之人惨死,竟是这般的肝肠寸断的疼。
杨四宝拍着光正帝的后背,没有回话。
明思大师对光正帝来说,是个亦师亦友的人。
他们之间的情谊,甚至在很多时候,胜过了从小相伴的杨四宝。可就连杨四宝这般小肚鸡肠的人,都对明思大师多有推崇。
光正帝是先帝众多皇子中唯一习武的,原是因为他从小便带有心疾。明思大师那时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和尚,他遇见了微服私访的先皇,便同他说,“家中公子身患顽疾,可自小习武,或许可以活的久些。”
光正帝就躲在马车里,看着清秀温和的小和尚,那是他们第一次见。明思大师没有看见他,但光正帝永远记得他那双不带一丝阴霾的眸子。他仿佛越过了生死,用一双干净的眼,替佛祖看着这藏污纳垢的世间。
后来,光正帝登基不久,心疾时有发作,也是明思大师救了他。
明思大师说,“皇上虽身负顽疾,可不失为一个明君。”
世人都说明思大师生来便带有佛性,慈悲忧世,也说他棍法无双,世间少有敌手。可无人知晓明思大师医术了得,或许是因为他却从不显露。
“菩萨护佑苍生,不治苍生。”
明思大师死了,这对于光正帝和杨四宝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
往后,光正帝的心疾由谁来治?那些江湖神医,可信否?
“或许这就是命数,我不想当皇帝,却当了皇帝。我想要活下去,却不得活下去。”
“皇上……”
“好了,你就别哄我了。燕王说要将人送进宫,你去接洽吧。记住,多加小心。”
“奴婢明白。”
燕琢安话都说了出去才觉得不妥,将红三送进宫的事,完全是他一人的考量。且不说没和洛知粟通过气,就连红三本人,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事。
原本是想先商议好再禀明皇上的,谁知道一时情急,话赶话的就说了出来。
回府后,燕琢安先去找了红三。
少年人一番梳洗打扮,更是俊朗。他穿着一身黑衣,正在小院里练武,那拳头虎虎生风,下盘极稳,看得出是有些真功夫的。
“草民拜见王爷。”
“免礼。”
燕琢安将事情同红三说了,红三当即就同意了。
至此,总算是让燕琢安的心定了下来。无论是他还是光正帝,都没想过这红三会是刺客,因为没必要,没必要惧怕,没必要小心翼翼。
光正帝在位这么多年,遇到过的刺杀太多太多。且不说光正帝自己就自幼学武,就说他身边的杨四宝,那也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
杨四宝向来聪颖,就连学武一事也事半功倍。当年那场宫变,他所执不过一柄长剑,却能以一敌百,自此后,便一战成名。
也是因此,宫内的太监宫女,太妃贵妃,都尊称一声杨大监。
当然了,大监这个称呼本就不是什么官职,只是尊称,百官怎么会甘心给一个宦官那样的体面。更多时候,官员都是称他为杨公公,不过分热络,也不敢将人轻看了去。
红三看着燕琢安的背影,在他即将出院门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王爷,有仇可能报仇?”
“当然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