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大长公主携穆明珠至于上首,引得众人观望,她便挥手示意开宴。
穆明珠坐于姑母之侧,目光淡淡扫过底下宾客,却见熟悉的面容少了半数——因她二哥废太子周瞻大案,建康城中风波牵连甚广,许多权贵子弟近来都谨慎行事、避着风头了。
开宴的曲目却是异域风情之作。
十数名健壮的男舞者,在激烈的鼓点声中,穿着短打扮跃然而出,献上粗犷的胡舞。
这等胡舞,乃是从天竺、龟兹等国传入梁国长安的,以其刚劲豪放之美,在梁国大为流行。
但梁国十五年前,领兵南下,攻占了大周的雍州等地,乃是大周至今之耻。渴望北伐的志士,但凡听到梁国歌声,都要怒发冲冠。而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上,歌舞没有国界,热闹不分敌我,只要能叫她开心的,便可以存在。
建康城中,能如此恣肆大胆之人,也唯有宝华大长公主了。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极精彩的表演,胡舞结束后,赢得阵阵喝彩声。
宝华大长公主用力拍巴掌叫好,脸都胀红了,在歌舞的间歇,停下来受了穆明珠亲手斟的一盏葡萄酒,忽而感叹道:“明珠,你瞧瞧,这样美丽的歌舞,岂是容易得的?一场表演底下,便需要几十名相应的奴仆服侍周全。我这府上一夜排三场舞,便需要专门的奴仆上百人。更不必说要服侍这满座宾客,还要打理偌大的府邸,还有近郊的庄园……”她看着穆明珠,道:“你数一数,我如今几千的奴婢尚且不够用,若真如陛下所想,推行了什么‘限奴令’,还要如何过活?我听到一点传言,说是萧安给陛下所拟的‘限奴令’,以我这样的身份,都只能留有三百个奴婢——三百个!”她简直是难以想象,“三百个!”她有些激动得伸了三根手指到穆明珠跟前,“便是为我这些舞者染衣做鞋的奴仆,都不止三百个。若果真推行这等政令,我倒不如死了算了。三百个奴婢……”她喝光了杯中葡萄酒,摇着头带了几分醉意,“简直是胡来!”
穆明珠安静听着,只偶尔在宝华大长公主情绪激动时,或点头或蹙眉表示赞同。
她这位姑母,一生最好的投资,便是十五年前支持了穆桢临朝称制、登基为帝。而她姑母当初支持她的母皇,也并非出于政治考量,纯粹是她母皇手腕高超,从情感上笼络住了她姑母。
皇权与地方权力、世家权力之间的争斗,全然不在宝华大长公主的考虑范围内。
周宝宝生于深宫之中,父亲宠溺母亲疼爱,锦衣玉食中长大,一生只要好的生活、恣意的享受,至于建康城外的世界、普通百姓的生活,都离她太远了。她只要享受,不要思考。
前世宝华大长公主勾连谢钧、周睿等人,背叛了穆桢,不过是她被新政触痛后,想要再重复一次曾经正常的选择,扶持一个皇帝出来,以从龙之功,再保十五载荣华恣意。
只是宝华大长公主没想到,谢钧不是穆桢。
宫变后第二年,谢钧力主发布新令,限制皇族名下的田地庄园。
宝华大长公主跳出来,正好给了谢钧杀一儆百的人选,连改口求生的机会都不曾有,便丧命于白绫之下,纵有北府军,却也救之不及。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却见殿上正中已空了出来,几十名仆从有条不紊从角落里上前,在原本明亮的宫灯之外,罩上了银蓝色的灯罩。
刹那之间,满殿光线变得神秘起来,出现了宛如月光洒落在海面上的效果。
清商乐音幽幽而起,兼具吴声与西曲之美,动人心神。
宝华大长公主低声道:“仔细瞧着,好戏来了。”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便见五位舞姬身着素色衣裳入殿,和着乐音起舞。她们身上衣裳,质如轻云色如银,在透过灯罩的幽蓝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流淌月光般的效果。
秦筝赵瑟之音,从容雅缓。
在这五位舞姬之后,有一位素衣舞姬从后而出,本是双手错落,以大袖遮面,至于殿中,这才婉转起舞,双手落下,广袖轻舒,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眉间一抹郁郁之色,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她一亮相,便如明月自云河而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穆明珠只一眼,便认出了这舞姬。
“这是回雪。”宝华大长公主得意道:“谢钧府上有二宝,一为歌姬流风,一为舞姬回雪。那日我喜欢,谢钧便将这回雪赠予我了。”她勾了勾嘴角,道:“这谢家郎君,倒是个知情知趣的妙人。”
可不是吗?谢钧若不是知情知趣,如何能阴夺了天下?
穆明珠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只欣赏回雪的舞姿,想到前世做幽灵时,曾于谢府中见到流风祭奠回雪。
前世回雪入宝华大长公主府后,三年郁郁而终,死在谢钧夺权取胜的前夜。
“回雪她牵念郎君太过,因此夭寿,若是当日送走的是奴婢就好了……”流风含泪低声。
谢钧背向而立,俯视着偌大的沙盘,似听非听,淡声道:“这是她的命。”
那时候穆明珠才了悟,原来传闻中的多情郎君,如此无情。
一场白纻舞到了尾声,舞姬各自持了酒杯,为宾客敬酒致礼。
回雪手持玉盏,娉娉婷婷来至上首,在宝华大长公主示意下,向穆明珠敬酒,口中柔声道:“奴婢祝殿下日日安康、岁岁长欢。”
穆明珠接了她的玉盏,顺势牵了她的手,笑道:“这白纻舞有几种跳法,姐姐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