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听到惊动了萧负雪,便知此事断然不是齐云故意纵火,方才倒是猜测得太坏了,当真是事有凑巧了,“好,本殿知道了,府中不必费心。你们协理右相,安置灾民才是正事。”又勉励了两句,便叫樱红好好送那校尉出去。
她转过脸来,对齐云道:“折腾了一夜,我也乏了,明日还要陪母皇去礼佛。宫门早已关了,外面又有火情,你若是愿意,便在府中客房睡下。”
齐云犹豫一瞬,起身道:“不叨扰殿下了。外面起火正是用人之时,臣便出府去了。”
穆明珠也没拦着他。
谁知齐云走到殿门口,像是难以忍耐,又回身道:“那位林小郎君,孔武有力,正可当灭火义士之用……”
穆明珠被他逗笑了,道:“你还想带林然走?”
齐云想到她最初的那通脾气,垂首低声道:“臣不敢。”他静了一息,没有等到穆明珠的回话,汤面的温热在腹中还没有散去,她那句冷酷的“可你不要碍着本殿的路”也还在他耳边回响——他其实已经明白了。
她可以是温情柔和的,也可以是冷漠决绝的,端看他是否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这次他没有再问,压着满腔的酸楚与妒意,将置于腰侧的官帽重新压在发顶,深深一揖,倒退数步,转身出了殿门。
穆明珠在樱红服侍中睡下,入梦前还叮嘱了一声,“记得明日派人去问宫中新来的那批协律郎,可有愿意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做事的……”
手握北府军三分之一虎符的宝华大长公主,在当今时局下,仍具有不可代替的象征意义,是极有重量的砝码。
上一世谢钧把这枚砝码收入了囊中,这一世她要赶在谢钧之前,有所斩获。
次晨穆明珠被樱红唤醒之时,天色还未完全明亮。
“殿下,忍耐些,等从济慈寺回来了再补眠。”樱红见她醒来,便招呼身后四五位侍女上前,又道:“小殿下,千万打起精神,打扮齐整,陪着陛下礼佛,疏忽不得。”
穆明珠昨日忙了一日,睡下又晚,今晨起得却早,半闭着眼睛任由宫人打扮起来,坐在辘辘的马车里,似梦非梦中到了济慈寺。她临下车前拿凉帕子擦了脸,好歹忍住呵欠,露出笑脸,跟在母皇身后,爬至山顶,入了顶上写着“宝相庄严”的佛寺,排在穆武之后,给佛前上了三柱香。
需知皇帝穆桢,稳固权力便是靠着佛家,命许多学者高僧,撰写了一部《祥云经》出来,给她自己安排成了某位大佛的化身。能得到皇帝授意,跟随她来礼佛的人,都是简在帝心、前途无量之人。
与皇帝有亲缘之人中,今日只有穆明珠与穆武有此殊荣,便是穆明珠的三哥都没有这份脸面恩典。
齐云也获准跟随前来礼佛——他名字便是十一岁入宫那年皇帝给改的,直接取了《祥云经》中的“云”字,足见皇帝对其重视。
穆武见了穆明珠,面上犹有愤恨之色,只跟在皇帝身侧,又是佛前,不好说什么。
穆明珠却没空理会他,只觉呵欠要忍不住了,瞅着母皇与济慈寺大和尚说话的空儿,一猫腰从正殿溜了出来,因为嫌人多动静大,便要樱红等人避到一旁,自己寻了一处花木扶苏处的僻静禅房,推门而入,见里面没人,便习惯性得往供桌下而去——这是她做幽灵时养成的习惯了,待要在供桌下躺下时,觉出不对来,便伸手将外面的两个蒲团拖进来垫在了身下。
明黄色的桌布垂下去,隔绝了光线,在袅袅檀香,与隐约的诵经声中,穆明珠偷得浮生半日闲,饱饱睡了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于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对谈的声音。
“如今朝廷入不敷出,当初盐铁放出去容易,要收回来却难。”这道成熟却仍旧和婉的女声,来自她再熟悉不过的母皇。
穆明珠手指一动,醒了过来,躺在供桌之下,小心得不发出声音。
“阿弥陀佛。”念佛号的,乃是济慈寺大和尚。
“江左养着百万北府军,人吃马嚼,几日便费掉一郡一岁所出,然而为防着鲜卑南下,又不得不养这些兵。近些年来,黄册上的丁户越来越少,比之先帝年间,竟少了足有三成,人少了,赋税如何还能足数?可看底下的奏报,这些年朕勉励维持着太平局面,生民分明是增多的,只是都给地方豪族、世家大族笼络了去,成了私家的奴仆。”皇帝穆桢一声长叹,“朕一再退让,这些豪族仍不足意,撺掇了瞻儿去……”她的声音中透出悲凉来。
这说的乃是穆明珠的二哥,如今已沦为阶下囚的废太子周瞻。
济慈寺大和尚又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长久的沉默,而后皇帝穆桢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冷静道:“朕身边这几个孩子,你看哪个好?”
供桌明黄色的桌布下,穆明珠侧耳细听,至此轻轻咬住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