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二十?二章
齐云执掌的黑刀卫,是皇帝观六路的眼睛,是皇帝听八方?的耳朵,是皇帝锋利无?边的爪牙。
只要齐云抬一抬手,皇帝便看?不?到她做的隐秘之举、听不?到她说的悖逆之言。
齐云没有回答她。
可穆明珠已从少?年?迟迟未答的态度中,窥探到了时机。
“似这等雨夜,正?合抚琴作?画。”穆明珠手臂探过车窗,软软垂下,醉眼迷离望着少?年?,语气也是慵懒的,顺着他方?才的话开口,“若果真?给母皇知晓今夜之事,我今后怕是要辜负此等良夜了……”
齐云目光落在穆明珠垂下的纤纤玉指上。
与他这样的粗鄙阴暗之徒不?同,他布满疤痕的手只配握紧冰冷的刀剑,而公主的手却能奏出美妙的乐音、描出惊人的画作?。
齐云望着这双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玉手,忽而想起那日南山书院课室之中,女孩推来的纸上,画了他的一幅小像,虽是她闲笔所作?、只为消遣无?聊时光,可她描摹之时总该看?着他、念着他。
齐云终于开口。
他冷声道:“殿下焦尾琴都已另付他人,还说什么良夜抚琴?”
当初齐云送给穆明珠的焦尾琴,被她半是赌气转赠给了谢钧。后来齐云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使得谢钧主动命人来还琴,又被穆明珠以焚琴威胁,逼来人抱琴而归。
一架焦尾琴,引得两人一番大争吵。
此时听了齐云的诘问,穆明珠非但不?恼,反而心中把握更多了几分?,情知齐云这是开出条件来了。
“我也后悔得紧,真?可惜了你?赠我的那架焦尾琴。过阵子等谢钧访名山回了建康城,我便同他要回来。”
原本引得两人大争吵之事,此时穆明珠半醉中提起来,仿佛水过无?痕,丝毫不?存芥蒂。
齐云微微一愣,这是他不?曾预料到的反应。
穆明珠趴在车窗上,含笑静望着少?年?,三分?醉意佯做出七分?,就手拎起萧渊所赠的半壶梨花白,摸出车内抽屉中的玉杯,满斟其中,隔窗递向少?年?,柔声道:“雨夜湿寒,你?喝杯酒暖暖身子。”
平素的穆明珠是人前尊贵的公主殿下,全天下除了皇帝,再没有能让她俯就之人。可是当穆明珠打定主意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她也有百般的手段、千般的眼色。
马车角上挂的宫灯,在雨丝中放着朦胧昏黄的光,洒落下来,照得丝雨如银针,而女孩的素手宛如凝脂软玉。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手,送到他面前来的一盏酒,纵然是鸩酒,又有何妨?
齐云攥着马缰的手一紧,又松开,伸臂去?接那玉杯。
弯弓射箭行云流水一般的少?年?,此时的动作?却透着几分?僵硬生涩。
穆明珠却不?理会他伸来的手,反倒是自己半身探出了车窗,径直将?那玉杯往少?年?唇边送去?。
齐云本就高挑,又坐在马上,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已然俯身相就。
红酥手,梨白酒,一口饮下去?,少?年?已分?不?清那叫人迷醉的香气,究竟是酒香,还是公主手上脂粉香。
穆明珠今夜投壶百发,此时举手便觉臂酸,手腕轻垂——玉杯便被少?年?接了过去?。
梨花白的后劲涌上来,齐云感到一股灼热自肺腑之间上涌,仿佛冲出喉头,便是再难压抑的少?年?慕艾之情。
细雨迷蒙的深夜长街上,公主殿下醉后的双眸愈发明亮,几乎能照见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齐云陷落在这双明眸中。
穆明珠仰脸望向少?年?,银针般的雨丝打湿了她的眉眼,洗去?了她全然清醒时的明丽气势,洗出她与年?龄相符的天真?之态来。
齐云一手拦于腰间端着那半盏梨花白,一手攥紧了缰绳,炙热压抑的目光不?敢在女孩面上久留,只一眼便仓促挪开。
“殿下醉了。”少?年?于马上低声道,微垂首,以帽檐遮去?了眸光,握缰绳的手撤开,轻轻拂落了车帘。
穆明珠眼前为车帘所遮挡,她听到少?年?的声音,在落雨的夜里有种迥异于平时的湿润。
“臣送殿下回府。”
规律平稳的马蹄声,伴着辘辘的车轮声响起,穆明珠看?到少?年?投在车帘上的影子。
那影子因?风而动变幻莫测,却怎么都脱不?掉原主的模样。
穆明珠抚着酒后微烫的脸颊,于无?人的车厢内,敛尽笑意,眼底唯余清冷之色,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是夜穆明珠宿在公主府中,齐云将?人护送到府中后便冒雨离开。
次晨穆明珠在雨声中醒来,披衣而起,手捧一盏热茶,立在长窗前看?墙角一树初绽的石榴花。
榴花红且亮,经雨更显新?色,叫人看?在眼中,便被那勃勃生机感染。
“昨夜齐郎君冒雨送殿下回来,又冒雨而去?,一盏热茶也不?曾用。”樱红在侧小心道:“殿下可要备些谢礼?”
樱红与碧鸢都是穆明珠亲自从宫女中选出来的贴心人。
她当初选中二人,便是看?重樱红伶俐干练能主外,碧鸢沉稳和婉能主内。
樱红希望她能与齐云修好,是出于朴素的婚姻观——陛下赐婚,将?来要做夫妻的人,何必闹得难看?。
樱红不?明白的是,若她果真?与齐云修好,可是要叫建康城中许多人不?安的。
“不?必。”穆明珠没有解释,蹙眉咽下一口浓茶,转而道:“前番给杨虎的谢礼,送出的是什么?”
日前杨虎给她送来了罗伞一列、制伞匠人两名。
樱红记得清爽,道:“给的是一组白玉屏风,一套珠帘象牙席。奴婢亲自送去?的。那杨郎君口中说殿下礼重了,他当不?起。可奴婢听闻,那杨郎君是极高兴的,当日便叫摆了屏风、铺了象牙席。”
穆明珠听她描绘,便能想象出杨虎满面喜色的模样,轻轻一勾唇,道:“既然他高兴,那便再送他份贵重的。”
樱红微微一愣,道:“还送?那……寻个什么因?头呢?”
贵人之间送礼有讲究,没有缘由屡送重礼,反倒要叫对方?心中不?安的。
“不?必另寻理由。”穆明珠又含了一口茶,忍着苦涩缓缓咽下去?,道:“下旬母皇圣寿,大宴过后是杨虎安排的私宴。你?替我跟他传个话,就说……我想讨母皇欢心,自备了一场歌舞,想于私宴上献给母皇,只需一炷香时分?便可,请他劳心安排。”
樱红仔细记下来,又重复了一遍。
“再命人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去?一趟,代我向姑母问安,问一问回雪今日是否得空,我想请她过府一叙。咱们府上乔迁宴也近了,到时候要表演什么歌舞,我先跟回雪商议一番。”
樱红也记下来。
穆明珠蹙眉含了一口苦茶,思量着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樱红去?做,忽然见院门处似有骚动。
樱红也察觉了,笑道:“大约是林然林郎君。昨夜殿下歇在府中,林郎君客居府上,担心不?来问安失礼,昨夜便要过来,被奴婢拦下了。这大约是他又来了。”
“果真?是他,便不?必叫他过来。”穆明珠道:“叫他仔细练马球就是。我这里没有旁的事情了,你?去?吧。”
樱红应声欲走。
穆明珠转着手中茶盏,终是没忍住,扬声问道:“今儿这是什么茶?怎得这般苦?”
樱红“噗嗤”一乐,笑道:“回殿下,这不?是茶,乃是那日薛昭薛医官为殿下所配的逍遥汤。因?药引难得,昨日才配齐。奴婢方?才呈给您的时候,便说了这是逍遥汤,殿下还应了一声……往日总听碧鸢说殿下晨起时迷糊,奴婢今日才算信了。”
往日服侍穆明珠晨起睡下的多是碧鸢,因?碧鸢留在宫中,不?在府中,故而今日是由樱红照料的。
穆明珠摸摸鼻子,无?奈一笑,道:“偏你?话多。”赶樱红走后,她咬牙一口灌完剩下的半茶盏苦药,垂眸望着杯壁挂着的薄薄药汁,想到薛昭是受何人所托来为她诊脉,口中的苦涩似乎也淡下去?了。
她踱步至于西侧间。
榻上撑开摆放了一柄罗伞,伞面是郁郁青青的群山之上一轮红日高悬,而苍山留白处便是皑皑积雪,积雪深处落了一行字,正?是穆明珠近来练习了无?数遍的那八个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罗伞撑开晾了一日,伞面上刷的桐油已经干爽。
这是今生穆明珠亲手所制的第一柄罗伞。
如今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送出。
穆明珠脚步轻轻,坐在榻边望着那伞,听着窗外雨声,出神?了大半天。
“殿下,宝华大长公主府的回雪姑娘来了。”有侍女在窗外小心通报。
穆明珠回过神?来,道:“请回雪姑娘在前厅稍候。”这才收拢了罗伞,亲手将?它装入素色的绸缎伞套之中。
回雪交叠双手,立在前厅相候,清丽绝伦的眉目间,仍是那一股楚楚动人的悒色。她听闻穆明珠之名已久,却是前几日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上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当世最尊贵的公主殿下。而她第一次听闻穆明珠名字之时,她还是谢家的歌姬,那时候谢郎君还没有把她送给宝华大长公主。
那年?她十?六岁,夜宴之后,于桃花林中为谢钧一人翩然起舞。
桃花浓艳,片片纷飞,她一舞接着一舞,年?轻的身体里似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只要谢郎君的目光追在她身上,她便可以永不?停歇得舞下去?,直到她倒下死去?那一刻。
“好回雪。”谢郎君招手示意她上前,要她躺下来,卧在他的膝头,“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含笑抚着她及腰的长发,声音低靡醉人,如一坛桃花酿。
她气喘吁吁,仰望着谢郎君谪仙般的面容,只知痴痴望着,说不?出话来。
谢郎君低头看?见她的目光,忽而一笑,道:“女子便当如回雪这般,柔顺美丽,于花间起舞,在月下抚琴。”他不?知想起什么,狭长双眸眯起,又道:“自出了女帝之后,如今又来一个欲效仿其母的小公主,当真?不?可爱极了。”
“小公主?”她轻声问。
“告诉你?一则趣闻。”谢郎君玩笑般道:“日前女帝生辰,她那五岁的小女儿穆明珠于席上祝词,愿长成之后、逐女帝旧志、也为一代帝王。”
她那时候只静静听着,朝堂上的事情离她太远。
那时候的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后来谢郎君离开了陈郡来到了建康城,而她被送入了宝华大长公主府,还遇见了曾被谢郎君评点为“不?可爱极了”的公主殿下。
如今忽忽八年?过去?,她立在前厅之中,正?等着这位公主殿下出现。
“回雪先生久候了。”一道清脆明朗的声音自厅门处传来。
回雪忙转身行礼,“见过殿下。”会意过来之后,忙又道:“奴婢当不?得殿下先生之称。”
“何须自谦?”穆明珠快步入了前厅,自己坐了主位,伸手示意回雪在对面也坐下来,笑道:“本殿看?过你?跳舞,比之宫廷教习舞蹈的师父都要高出几分?。于歌舞一途,你?如何当不?起‘先生’之称?”
回雪如今二十?四岁,见过无?数贵胄公子,于宴会上也能做到八面玲珑,可却还是第一次遇见穆明珠这样的主家,过往多年?的经验竟全然用不?上,一时不?该如何应答,只仍守着尊卑,并不?坐下。
后天学?来的交际手段全用不?上,回雪露出本性中的羞涩来,讷讷道:“不?知殿下乔迁宴上要演什么样的歌舞?奴婢早早准备起来。若是殿下没有指定的题目,奴婢便跳几支舞,由殿下来选如何?”
穆明珠笑道:“本殿府上的乔迁宴,来客不?过瞧个热闹,哪里用你?这等人物出场,也更不?用本殿出面来谈,自有底下的管事长史去?做。”
回雪疑惑,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回雪先生值得更大更高的舞台。”穆明珠单刀直入,探身前倾,盯着她道:“你?想不?想跳出歌姬的身份往上走?”
回雪愣住。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
她生来就是奴籍,为谢郎君选中,自幼习舞。一个歌姬,还能往哪里走?歌姬的“上”,又是什么?
“你?的舞技比宫中专司舞女的教习都要强上许多。”穆明珠见她面露迷茫之色,便清楚她此前从未考虑过这些,当下点拨道:“你?若是肯去?教导宫廷舞女,那些舞女必然会尊重你?。”
尊重。
回雪心中一颤,这是她作?为贵人宴会间的玩物,极度渴求,却从未感受过的。
回雪眸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垂首轻声道:“奴婢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入宫廷教导旁人……”
“这你?不?用担心,有本殿在。”穆明珠盯着她,道:“本殿只问你?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