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背着手,围着卫青转了一圈。少年比一年前高了,身姿显得更加清俊,想是平时和骑郎们相处的久了,身上也沾染上了一些军中的英气,如新生的杨柏,挺拔而鲜嫩——不变的是跪伏的姿态,依然和一年前别无二致,端正而卑微,低到泥土里一样。
今天的卫青是跪在他的脚下,一年前的卫青是远远的跪在十多个骑奴的人堆里。平阳公主的童骑,个个都是顶漂亮的少年,卫青在里面老老实实地低头跪着,并不瞩目。刘彻那时刚从皇姐府中讨来佳人卫子夫,他在皇姐准备的酒席上喝的有点多了,醉眯着双眼,在郭让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听着皇姐和卫子夫调侃:“去吧,在宫里好好吃饭,日后富贵了,可不要忘了本公主今日的引荐哦!”
——好一句实言。刘彻听着只想笑,同母的三个姐姐中,皇长姐自幼便聪慧敢为,自己后宫无子的事情朝堂内外都在议论,母后碍于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的面子,不好责怪皇后,皇长姐却不管那些,马上就明目张胆地给他送起了女人。明着说是为了刘氏添子添孙,暗地里还不是和大长公主把女儿陈氏嫁给他的目的是一样的吗?
两个公主,一个背后是太皇太后,一个背后是皇太后,都拿女人来讨好他,都想从他刘彻的身上榨出权势和富贵!
不过转念再想,皇姐和姑姑当真斗起来,刘彻还是乐意在旁鼓掌助威的,美人自然要得,但他又不想完全顺了皇姐的心,皇姐精心培养地一众良家子他便都没有选,单单选了合他心意的讴者卫子夫。
皇室之家,一举一动都是勾心斗角,可悲可笑。刘彻醉意朦胧之下心有戚戚,却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抬头寻去,骑奴里的一个少年悄悄抬起了头,敏锐地察觉到年轻天子的愤怒和悲伤之后已经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少年望着夜色中柔弱如扶柳的卫子夫,神色忧惧。
“你在看什么?”刘彻冷冷问道。
少年吓了一跳,迅速把头埋了下去,身体紧紧趴在地上,不敢回答。
平阳公主闻声看了过来,认出少年之后急忙拉住刘彻,“他是子夫的亲弟弟,子夫进了宫,他们便要同胞分离,姊弟情深,离别难免悲伤,多看一眼阿姊,你发哪门子火?”
刘彻冷笑,“姊弟情深?好一个姊弟情深!他如果舍不得他阿姊,不如和他阿姊一起进宫好了!”
同是姐弟,凭什么他们姐弟情深,皇姊和他就要各自算计?刘彻无名火更盛,也不管平阳公主的阻拦,执意闯过去拽起少年。
平阳公主见少年被他硬拉着踉跄了几步,也恼火起来,“陛下!你发什么疯?卫青没招你没惹你,你作践他做什么?”
作践?原来跟了他就是作践?刘彻眯起眼睛,冷漠而慵懒地嘲讽道:“皇姊莫急,皇姊若是舍不得,朕玩够之后再还给皇姊就是……”
平阳公主被他抢白得脸颊粉红,他借着酒意,不管不顾地把人抢过来丢上车,扬长而去。
然而回到未央宫,陈皇后得到消息,立刻跟他大吵大闹了一顿,他的岳母刘嫖也加入其中给他甩脸子,鸡飞狗跳地闹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在王太后的劝说下,刘彻不得已和陈皇后重归于好。至于卫子夫,其人温婉和顺的确让他满意,但是陈皇后一直在旁盯着,他也就顾不得卫子夫了。
吵架最是累人,酒醒之后,刘彻便没了心思和那夜偶然窥视了他心意的卫青计较,打发郭让把少年安排进了建章——出于某种恶劣的报复,刘彻并不想把人还给他的皇姐。皇姐越在乎这个人,他越偏要不还。
一年来未见,不想今日却以这种方式重逢。刘彻转到卫青面前蹲下,左看右看,卫青还是初见时温顺小心的模样,然而衣服上未擦净的鲜血,还是明明白白的昭示着,这只狼崽虽然温顺,嘴里也是长了牙的。
“朕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咬人的,连大长公主都敢咬,朕喜欢!”刘彻伸出手戏谑地擒住卫青的下巴,迫使他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来,张嘴,给朕看看,你的牙有多锋利——脸怎么这么烫?”
手下皮肤的温度吓了刘彻一跳,卫青的面色红得非常不自然,眼角潮红,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额头冷汗涔涔,人烧得神志都不大清楚了,却还是一声未吭强自忍耐着。
“传太医!快!”
郭让连忙出去喊殿外的小黄门,让他们去找太医,回头再看,刘彻那厢竟然把发病高烧的少年抱了起来。郭公公咋了一下舌,聪明地什么都没说。
殿上皇帝和廷尉的对话卫青听得清楚,刘彻的态度让他暗自放了心。然而重伤加上被浇了一身冷水,来未央宫的路上再被风一吹,受了寒,慢慢就觉得全身都烧了起来。跪在那里不动,头脑就已经发晕了,让刘彻一抱,天旋地转,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惊恐地抓紧刘彻肩上的衣服。
少年下意识的行为反而令刘彻很高兴,他抱着卫青,径直去了旁边用来小憩休息的偏殿。卫青被他放在榻上的时候,已经半昏半醒,眼睛强撑着望向刘彻,茫然然呆愣无语。
刘彻心中一软,伸手覆在卫青的双眸上,“睡一会吧,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