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守在深渊旁的人能感觉到,这片漆黑的土地下的异动又在逐渐加剧,却还没到沸腾的时候,但也是应该是在不久后了。
这件事虽然没有在书院里散播开来,但修为在合体期以上的先生们都已知道,又是一场大战。每次沸腾,由一方门派主战,其余的门派,修仙的城池也要派人前去。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总要有人去。
许先生是个病秧子,倒是每次都去,却每次都能回来。
这次该轮到麓林书院主战了。按照往常惯例,书院里大半先生都是要去的,否则怕是难以镇压。
许先生去的次数多,书院将提前侦查,安排人手的工作派给他了。他的桌案上堆满了来自深渊周边的信件,一点一点重新修改地形图。
每一次沸腾,深渊的地形都有变化,呈扩张之势,似乎要将周边全都吞没。
谢长明去竹苑的时候,许先生叫住他:“你来看看,我总觉得西南角有差错。”
谢长明看了两眼,重新描了几笔。
许先生叹了口气,丢开笔,用热水烫了烫手,洗净指头上蹭的墨痕。
谢长明又有事要出门。
许先生疑道:“深渊之祸将来,你有什么事做?”
罢了,大约是觉得谢长明是有分寸,也没要继续阻止。
他拨了拨灯火,一边读信,一边道:“对了,燕城和花家要联姻了。”
谢长明的消息向来通达,闻言点头:“程知也和花夫人。”
许先生偏过头,瞥了谢长明一眼,认真地纠正他:“燕城城主和云中一剑。”
花夫人和程知也,一个是他至交好友的妻子,一个是他的道侣,世上之大,无奇不有,他们竟也要成亲了。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们只是燕城城主,只是云中一剑。
谢长明大约能猜出他的心思,按下不提,只是道:“他们这时候忽然结亲……”
许先生接上他的话:“怕是有大事要图谋。”
无论是花家还是燕城,在修真界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牵一发而动全身,突然联姻,连为一体,怎么会没有预谋?
许先生沉思了片刻:“虽然意图难明,还未找到线索,但是在此时,应是他们着急了,才会做出这么大的动作。”
谢长明的目光还落在地形图上,忽然道:“借这个机会,让石犀回去。”
又多解释了一句:“无论石犀是怎么了,是想做什么,在燕城中不过是一个下属,他做的事,别人也可做。而在书院里,他却有学生的身份,旁人大多信服他,难免会受他利用。”
许先生顿了顿,饶有兴致道:“这话说的不错,但大多是你的私心吧?即使是在书院里,有这么多人看着,他还能翻出天不成?”
谢长明放下地形图,没有回答这句话,淡淡道:“我等着,你叫他来。”
一半个时辰后,地形图已被重新描摹了一遍,石犀终于姗姗来迟。
谢长明坐在帘子后面的桌案旁,静静地看着。
外面下了春雨,石犀被浑身上下淋了个透湿。他往日里都穿自己的衣裳,近日也穿道袍,宽大的蓝色粗布衣裳被泼了雨水,显出灰扑扑的底色。
许先生要赶人回家,毕竟不很名正言顺,先是虚情假意地关心了一句:“你怎么淋成这样?来我这里也不必如此着急,先去换件衣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石犀是个心高气傲的后生,对许先生也无多少尊敬可言:“我在外面喝酒,不小心淋的。”
言下之意,与许先生的征召并无关系。
许先生也不气恼,轻描淡写道:“可是伤心难过的?听闻你师父要娶师娘了,怕以后不疼你了?”
石犀闻言,像是难以置信,慢慢抬起头,瞪了许先生一眼。
许先生受多了冷眼,也不在意,轻轻一笑。
这些日子以来,燕城城主要与花家云中一剑结为道侣的事虽没有昭告天下,可书院里有的是名门望族的子弟,早已听说了消息,不知恭喜了石犀几轮。
许先生见他不答,更要想法设法激他。他自个儿是个出了名的刻薄鬼,故作担心的姿态:“燕城和花家都是大家族,有各自的规矩。我是清楚的。你师父和师娘成亲,据说云中一剑已提前答应,最起码要生两个孩子,一个姓程,一个姓花,各继承一边家业。这样看来,怕是要亏待你们这些土地。我很于心不忍,倒不如放你回去,也好和师娘好好相处。”
石犀气的一时说不出话,喉头上下滑动,气愤到了极致。
在气人这方面,许先生是做惯了的。
但他没这样继续下去,反而正经起来:“你也才二十多岁,虽然修为颇高,还未成仙,便也脱离不了这俗世人间。你师父成亲这样的大事,不回去实在有违人伦,你说对不对?”
石犀直直地看着他,并未答应。
他不想回去。
许先生知道他无法拒绝,他必须要回去,轻轻叹道:“去罢。我同你先生说了,已经同意了,是先生们体恤你。”
石犀离开前瞥了一眼帘子后面,似乎要从里面揪出什么,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冷冷的,不心甘情愿地应了一声。
谢长明走出来,对许先生道:“我会在深渊沸腾前回来。”
许先生没有看他,听到脚步渐行渐远,门被推开又合上,撑开伞,雨水被抖落,一切一切俗世的声音似乎离他都很远。
屋里很安静,连呼吸声都是轻的。
许先生终于可以松懈下来,那些玩笑、刻薄、斗志、探究的欲望,连同精气神,都在此时此刻一股脑的消失了,只余一副皮囊。
又有人推开门,走到许先生的身边,她的嗓音轻轻的,很温和,满是担心:“先生,你别难过。那又不是他。”
关于这些,许先生一贯是不告诉她这些的,但一直住在一起,也没刻意避开。而青姑自小观察细致,心思又深,也不知道将这些猜出多少。
许先生似乎勉强撑出一股气:“我知道的。青姑,我知道。”
他顿了顿,咬住牙:“我只想割下他的头,叫他别再用那人的样貌欺骗世人。”
欺骗他。
那句话像是尖刀一般锋利,发誓要刺穿世间所有的虚妄,用血肉当成祭奠。
青姑陪了他一会,又想起炉上熬着的药,要看着,否则掌握不好火候,熬出的药效不好,只能不放心地出门。
许先生听到她出门的声音,整个人都垮下去了,疲惫得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方才的一切都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半晌后,只是轻轻呢喃了一句。
“师兄。”
谢长明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走在路上,想,不能让石犀再回来了。
石犀对小长明鸟的仇怨没有由来,无迹可寻,却又恨之入骨。即使现在还未做出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谢长明停下脚步,走到路边的长仙树树林里。三年前,盛流玉买下这些树是为了遮阳,现在它们长得很好了,与书院别的景致融为一体。
谢长明想了想,打开人间与魔界的通道,召出几具化成白骨的骷髅。
那些白骨渐渐丰盈,慢慢长出属于人的血肉,只是没有皮肤覆盖,暗沉的血凝在表面,随时要沁出来。
它们的眼睛依旧是空洞洞的,没有灵魂,完全是一团强行凝聚起的血肉,只能听从吩咐。
如果有小长明鸟的幻术,那么想必可以轻易地为它们覆盖上皮肤,它们会和人一模一样,谁也分辨不出差别。
可谢长明会用这些魔族的法术,却永远不会让盛流玉看到。
谢长明打了一下响指,树叶上陡然落下几滴雨水。
那些人形魔物循声抬头,用没有眼珠的眼眶盯着他,黑洞洞的眼眶,似乎还在渴求着什么。
谢长明付出了驱使它们的代价,然后递上一枚冷铁的碎片,属于石犀碎掉的那把剑。
这样的东西,用来看护小长明鸟不合适,阻止石犀却能拿来一用。
谢长明吩咐它们:“看着石犀。别让他出燕城。”
现在的世道不太好,很糟糕。
谢长明有时会想念从前。
那时的小百岁鸟是很小的一只,没有必须瞒着它的秘密,可以放在身边,实时保护。
而现在却不能这么做了。
某些时候,谢长明也会想要把小长明鸟关在一个狭窄的、可以随身携带的笼子里,就像从前那样。
但他知道鸟是不能被放在笼子里养的,他也不想小长明鸟变成鸟的模样,而不能以人的模样在他的面前。
这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述的心态。
所以谢长明将这个笼子变得很大很大,大到足够小长明鸟可以在笼子里做一切想要的、喜欢的事,却会将所有会对小长明鸟造成伤害的人或物都排除在外。
第二日,谢长明已经请好了假,有事出门。
盛流玉要一起去。
大概是上次说过要保护谢长明,盛流玉要履行承诺。
谢长明答应,而是道:“不是找鸟,没什么危险。”
那是找什么?
盛流玉不知道,也没问,只是反问了一句:“当真没有危险?”
“当真。”
盛流玉信了。
他总是会相信谢长明。
谢长明离开那日天气很好,日光和煦,一切都是温暖的,是鸟喜欢的季节,是即使是没有被精心照料也不会很难受的日子。
直到谢长明离开的第七天,又下了一日春雨,在天黑前停下了。
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着先前盛着的雨水。
盛流玉一如往常,很乖的上床睡觉。
猫就窝在他的床榻边,谢长明不在的时候,它总是很放肆,盛流玉也会惯着它。
盛流玉闭上眼,感觉很疲惫,很快就入睡了。
他做了个梦。
小长明鸟很少会做梦。
在黑暗中,很深沉的黑暗,没有任何光亮,没有任何声音,是纯粹的死寂,不会有任何活物能在这种地方生存。
小长明鸟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仿佛他天然地不用呼吸。
而在下一瞬,无数翡翠色光点骤然亮起,它们太过浑浊,不知掺杂着什么,什么都照不亮。
这里亘古未变。
盛流玉微微皱眉,他的意识不太清醒,像个不能身临其境的旁观者。
直至此时,他才想离开这里,想去温暖的、有谢长明的地方。
有个人走到他的面前。
盛流玉什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与这里的黑暗完全融合在一起,成了一团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影子。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到一双熟悉的金色眼眸,颜色很冷,如同这里的翡翠,兀自亮着,无法点亮任何事或物。
他本能地讨厌这个人。
那人弯下腰,抬起他的下巴,他们对视着,盛流玉能看到那人手臂上套着个金镯子,像他眼睛的颜色。
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触手可及,可梦里的小长明鸟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看着他,轻轻的叹息,像是很可惜:“你要是死掉就好了。”
他的手慢慢地向下移,直到扼住盛流玉的喉咙。
小长明鸟仰头看着他,像是屈服了,却奋力挣脱了他的禁锢。
他想问什么,却说不出话,什么也说不出。
那人笑了一下,即使什么都看不清,盛流玉很清晰地意识到他在笑。
“你的命运。”
他这么评价着。
那人的声音逐渐模糊,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烈烈风声,在这个漆黑的夜里。
他的嗓音有种冷酷的意味,像是嘲讽,又似乎是怜悯,在为他接下来一生的命运作永恒的、不可改变的预言。
他说:“你的人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再也没有。
再也不会有。
盛流玉的心口一疼,从梦中惊醒。
他感觉到手腕上戴着镯子的地方很痛,一抬手,才发现那一圈的皮肤已经被烫的通红,甚至起了一个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