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龄人都比他高一个头了,这孩子瘦得像只柴火棍。
盛崇山话不多说,让孩子收拾了书包跟他走。衣服被褥等用品都可以到S市再慢慢添置,孩子再放在老家,这辈子就毁了。
盛明光警惕地看着他,竟重新往爷爷的方向走过去,“我不去你那,我要在这陪着我爷。”
“你爷想让你去。你在这能干什么?当人肉沙包,让他打?”盛崇山谴责的目光落在老父身上,惊觉当年那个藏着户口本一直不让他结婚的老顽固,如今脸上也添了许多痉挛的皱纹,手上的裂口混着永远洗不掉的泥土,整个人如一颗干枯的稻草,风一吹就摇摇坠地。
那瘦弱的孩子不吭声,盛崇山又说,“你留在这村子里没什么用,没有钱,你救不了他。”
“我不会永远都穷!”盛明光看着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你有钱吗?我跟你走,你就能给爷爷治病吗?”
盛崇山顿了下,点头,“我有。等你入学手续办好,就把爷爷接来治病。”
他来得急,包里还带着同学黄国华托他去邮局寄的信,里面应该是参加建筑设计大赛的作品。建筑系有两把刷子的几乎都参加了,他也不例外,但画出的设计据傅俐点评是“工匠气有点重,灵气不太够,你还是比较适合当老师”。
回去的路上,鬼使神差地,他把信封换掉,署名改成了自己的名字,把他的和自己的对调,按照地址寄了过去。
盛明光对傅俐的存在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排斥。他不跟傅俐说一句话,把她当成空气,沉默着上学放学,沉默地等着父亲接爷爷过来。终于在盛崇山私下温声试着让他喊傅俐叫妈时,那孩子像看仇人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没妈!我妈早死了!”
傅俐当时已经怀了孩子,七个多月,肚子高高隆起。她路过时听到盛明光的那声大喊,脸白了白,往院里走去。洗衣池那里还放着爷俩的衣服,盛崇山这两天一直忙找工作和联系医院的事情,她帮不上忙,家务能做一点是一点。
熬了两个月,喜从天降,那幅《明珠》得了大奖,盛崇山的名气水涨船高,和同班的小陈合伙融资,注册了个建筑公司,起名叫盛世,从包工头一步步做起。
傅俐有过怀疑,因为曝光的获奖作品并不是盛崇山当初给自己看的那一篇。盛崇山解释说他临时有了灵感,直接画出来寄走了,怕没结果,就没告诉她。傅俐当时刚生了个男孩,一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便只以为他开了窍。
“你没用别人的设计吧?”孩子哭了,她抱起来边拍边问盛崇山。
“没有,你怎么想这么多?快喂奶吧。”他有些烦躁。
他越是反常,她越要问。盛崇山逼不得已,举手发誓,“我用我的命担保,行了吧。”
“那不行,你用我的命担保吧。”她看了眼孩子,“我为了你背井离乡的,小名就叫他远远吧。”
“别想太多了,带好孩子,过好日子。”盛崇山伸手轻轻触了下孩子软软的小脸,“等盛世上市,就带你回娘家,让他们看看你过得不差。”
*
盛父住院没半个月就去世了。盛世却敏锐地嗅到了S市要开发周边地区建卫星城的讯号,乘着东风迅猛地发展起来。
盛明光虽然松口叫她阿姨,也能和弟弟和平相处,一提到父母组建家庭仍是激烈反对。
傅俐心宽,她是当下主义者,不在意那一纸凭证。
但有些事做错了就是错了,真相总会随着时间水落石出。每每她让他再画几张设计,不甘心那张《明珠》只是昙花一现,他都会心烦不已,有时甚至到了大发雷霆的地步。
盛崇山越来越忙,大部分时间都吃住在项目现场,家对他而言变成了酒店。盛明光选择了寄宿,基本上不放长假不回家,小的也送去了幼儿园。傅俐中午回到空荡的家中,偶有思乡之意。
时光悠悠又是几年,学校来了新老师,名叫明梅,其人明媚温柔。
有次闲聊,明梅跟几位同事说起她老公读博时曾被人剽窃过创意的事情。
旁听者打抱不平,“那去告发啊!怎么不去?”
明梅喝了口茶水,“别提了,当时证据不够,那同学他爸又得了脑瘤。都给我老公跪下了,人命关天,要是你你能怎么样?”
众说纷纭间,傅俐听得仔细,暗自心惊,回去便质问盛崇山。
“我不这么做,难道眼睁睁看着我爸送死?由着你被娘家排斥?”盛崇山刚参加完会议回来,扯松了领结,“小俐,我是个男人,不能上对不起老父,下对不起孩子,更不能连个像样的日子都不能给你。”
“所以你脸都不要了?”傅俐冷笑。这么多年,她从未如此失望过。
“我一个人不要脸,省得全家跟着我吃糠咽菜。”
“你滚!”
“你现在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样不要钱?孩子上学、保险、看病、营养品,哪一样不要钱?”盛崇山过来双手抓住她胳膊,想把她困在怀里。
“穷有穷的活法,你不能为了钱连你自己都不做了!”她满脸泪痕,状若癫狂,“你放开我。不要跟我待在一起。我看着恶心。”
盛崇山烦躁地踹翻了凳子,“恶心?轮恶心程度,谁比得上你那高高在上的家人?”
两人大吵一架,疏远的心彻底破碎难黏。盛崇山留了一张支票当做孩子的抚养费,再没回来。傅俐换了工作,把支票里的钱按月寄到黄家,以此换取良心的安宁。
又过了两年,盛崇山病危,医院通知她去见他最后一面。
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跟她说了句对不起。
他走时有她在身旁相伴,而她走时,包中带着给他赎罪的钱。
纵是这一生甘甜的时日不多,没有结婚证,没有婚礼,只有短暂相陪的几年岁月和聪明伶俐的孩子,也算是他们曾经爱过的见证。
云在天,海在地。本注定远远相隔,两不相交,他偏要逆天改命,一路掀起惊涛,冲向海天相连之处。
等云低头的那短暂一刻,他便能将她接住,揉碎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