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失魂落魄的回了林府,待到正院,又犹疑着不曾进屋,却不想碰见楚氏从内走出,看他神色不对,连忙迎了上来,“昭儿,你怎么了?”
林昭欲言又止,迟疑两瞬忍不住道:“母亲,您觉得武昭侯那样的身份,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楚氏不懂林昭为何忽然关心起了霍危楼,略一沉吟才道:“陛下此前想为侯爷指婚,似乎是看中了振国将军家的小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昭听着心中便是一沉,眼神闪了闪,“您此前说要为二妹妹相看夫家?可有相看人选了?”
听林昭问起薄若幽,楚氏眼底一亮,“昭儿,你又问这个做什么?”她眼珠儿一转有些讶然,“你不会是想着,让幽幽嫁入武昭侯府吧?”
林昭口中苦涩难言,楚氏却完全会错了意,“这怎么可能?薄家如今失势了不说,幽幽在府衙为仵作,仵作是贱役,这绝无可能。”
楚氏说着叹了口气,“你这般想,是觉得对她有愧吧?可武昭侯的身份你知道的,你想的也太不切实际了,且她一日在衙门为仵作,便一日难寻个好人家,便是看在林家的面子上,大抵也只能寻个普通官门。”
林昭闻言面色越是沉重,楚氏看他片刻,忽而问:“昭儿,你莫非中意幽幽?”
林昭瞳底轻颤,犹豫一瞬竟未作答,楚氏目光一紧,“昭儿,你若是愿意,我和父亲不会反对——”
林昭侧了侧身,口中道:“可是母亲才说二妹妹做仵作……”
楚氏扬唇,“她又不能做一辈子仵作的,我适才所言,不过寻常人家说亲时的权衡,你也知道京城世家官门是哪般谈婚论嫁的,只是我和你父亲对幽幽也有些愧疚,而昭儿你若喜欢,便最是难得。”
喜欢最是难得,林昭想到适才薄若幽奔向霍危楼马车时的场景,敛眸摇头,“我并无此念,何况从前与宜娴定亲,如今又换做二妹妹,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楚氏有些唏嘘,她与林槐是少年夫妻,当年成亲亦算情投意合,如今林昭将要成婚,她自然也希望林昭选个喜欢的,从前林昭与薄宜娴一同长大,亦十分认可这亲事,她只以为林昭是喜爱薄宜娴的,可到头来却不过是遵父母之命。
楚氏太了解林昭了,他是国子监教导出的最优秀的天子门生,尊师重道,克己守礼,是世家公子的典范,更从不忤逆父母,楚氏对他不能再满意,可越是欣然,便越想令林昭姻缘也和美不留遗憾。
她看出林昭并非全无意动,“昭儿,你想好了?”
林昭拢在袖中的拳头攥了攥,一时不敢看楚氏,诸多考量在他心底翻覆,他根本不知如何作答,他自始至终也不过远远看着薄若幽,且今日瞧见的那一幕,薄若幽分明是心甘情愿的。
可薄若幽怎能给人做妾呢?
“我……我想好了……”林昭艰难的吐出口气,“母亲若觉有愧,不妨与程伯伯好生商议商议,为二妹妹择一门好亲。”言毕又道:“要快,最好下次程伯伯为母亲看病之时,母亲便与程伯伯提此事。”
楚氏大为不解,不明林昭为何这般着急让她给薄若幽相看亲事,可林昭也不再多言,很快便与楚氏告辞,“母亲务必尽心,外头凉,且进屋内歇着吧。”
他说完便走,心中却觉酸涩,他多年来按众人期许走好每一步,不争不抢便有了如今的仕途,可眼下轮到他为自己抉择了,他竟鼓不起任何勇气。
……
翌日清晨,薄若幽又早早到了衙门,刚走到内库门口,便看到竟有人比她来的更早。
是胡长清带着两个文吏站在柜阁之前。
她迈步进门来,胡长清转身看过来,见是她来了,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却还是正色上前来,拱手行了一礼,“薄姑娘——”
薄若幽后退了半步,“胡仵作这是做什么?”
胡长清面生赧然,“当日我在家中毒发,是姑娘和捕头前去救我,后来在营中,亦是靠着姑娘义父的方子才令我与其他病患解了毒,我……我从前对姑娘言辞不敬,今日该当致歉。”
胡长清如今病好了,心态也大为转变,竟一改往日尖刻气小模样,对她一本正经道歉起来,薄若幽本非记仇之人,便道:“没什么,我未曾放在心上。”
胡长清似松了口气,指着柜阁上几处空隙道:“按捕头的吩咐,我们已将建和十八年的卷宗重新看了一遍,还是无所获——”
薄若幽略一沉吟,“还是要往前翻,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记不清时间也十分寻常,火灾伤了人命,并非小事,不可能轻易丢失。”
胡长清应是,一边将柜阁上卷宗取下,一边道:“此番命案死了三人,且次次都以虐杀鸟雀做预示,我还听捕头说,园内鸟雀养的极有灵性,因此我在想,凶手是否会驯鸟之技?”
薄若幽颔首,“我亦如此想过,可园内驯鸟儿的师傅只有四位,捕头查问过,他们与死者三人无冤无仇,且都有人证在身边,并非凶手。”
“死者三人和另外二人,早年同出赵家班,而但凡人命案子无外乎为情、为财,亦或为仇,此番凶手杀人手段诡谲,又有惩戒之意,在我看来更像是为仇。”
薄若幽说完便抱着卷宗往桌案边去,“是为仇,且死的还都是赵家班中人,若是能找到当年赵家班还活着的人,或许便能知道凶手杀人的原由。”
她将卷宗往桌上一放,“或许,凶手便是当年赵家班幸存下来的人。”
胡长清与她相对而坐,很快室内便剩下了簌簌的翻书声,几人查看着卷宗,一直看到午时后吴襄才满头大汗的从外头回来,原是查阅卷宗无所得,他又去跑了跑城中棺材铺。
“棺材钉都是簇新,只是花样寻常,问了一圈,最近两月内单买过棺材钉的人不少,如今正在细查,只是要耽误些许功夫。”
寻常百姓家里若有老人,多半会早早备下棺椁,除非有人暴亡才会连棺椁也新买,如此一来,单采买棺材钉之人也不算少,追查依旧是大海捞针。
薄若幽一颗心沉甸甸的,吴襄看他们仍在看卷宗,便直言不愿吃这苦头,令他们继续找当年记录,自己则带人往城中摸排走访。
日头西斜,连胡长清几个都坐不住了,薄若幽却还入定似的没动,她在这等枯燥之事向来有比常人更不凡的韧性,胡长清在旁看着,心底暗暗佩服。
就在他实在眼酸背痛想溜出门松快松快之时,他忽然看到薄若幽秀眉一皱。
她微倾的身子往下一探,更仔细的去看当前书页,几息之后,她深秀的眸子猝然亮了起来,“建和十七年三月初五,城南柳儿巷杂戏班子火灾,共死五人,两老三幼,包括赵姓班主在内,又有三人重伤,案子最终未曾找到纵火之人,推断是戏法所用磷石过热自燃引起的火灾,后来不了了之了。”
胡长清两步上的前来,几个文吏亦神色大振,纷纷朝着薄若幽围了过来,他们不分昼夜查了百多册卷宗,未想到那老师傅当真说错了时间,火灾实际发生在建和十七年。
胡长清着急问道:“然后呢?”
“当时的杂戏班子只剩下八人,其中五人因火灾而死,面目难辨,仵作验尸后,断出其中两人未班主夫妻,皆年过百般,另外三人都是戏班中的学徒,受伤的三人,两个是学徒,还有一个是戏班内的杂耍师父。”
“所有学徒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上面不曾记载他们籍贯来处,只有这杂耍师父姓钱,乃是京城人士——”
薄若幽翻过一页,眼瞳骤然紧缩,“是京郊钱家镇人士。”
薄若幽说完,将这本卷册递给胡长清,胡长清忙去细看,却只有薄若幽所言之记载,他拧眉道:“可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会回老家去吗?”
案卷上并未记录幸存者后来去向,然而这位钱师傅当年已是而立之年,又受了重伤,若不回家,还能去何处?
薄若幽双眸明灿灿的道:“一定会回老家,即便如今不在钱家镇了,也必定还有故旧族人在那里,快派人将捕头找回来——”
……
吴襄回来的很快,见屋内桌案上堆了小山一般的卷宗,而当年的案卷记录还真的被薄若幽找到,顿时喜上眉梢,再听到钱家镇几个字,更是神色大振。
“此处我知道,我还去过,距离京城半日路程,镇子上许多人都在京中做工讨生活,我这就出发!争取今夜便能问个明白!村子里的人来城内讨生活的多,可杂耍却不常见,只要他还活着,我一定能找到。”
吴襄办差从来风风火火不畏劳苦,薄若幽自也盼他此行顺利,待吴襄带着人马趁着暮色出城时,薄若幽乘着马车归家。
马车刚走入程宅前的长街,外面周良便轻唤,“小姐,府上来客了——”
薄若幽眉梢微扬,掀帘朝家门方向看了出去,这一看,竟看到两队华服侍从簇拥着两辆马车站在程宅门口,这长寿坊本就是达官贵人集聚之地,因这般声势,周遭许多家门洞开,都朝程宅张望着,薄若幽顿觉心头狠跳了一下。
周良认不出,可她却一眼看到了这些侍从身上皆着盘领右衽的鸦青宽袖袍服,他们各个发盘在顶,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不似寻常官家侍从,待马车走的近了,便能发觉他们各个皆是面白无须,薄若幽熟悉人之容色,当下便猜到了他们来处。
她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