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她就发起了高烧,强行退烧后又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硬撑着拍完了接下来的戏份。冬日的室外天天刮着大风,她穿着单薄的戏服在风里舞刀弄枪,靠着止痛药和姜汤吊着一口气熬到了杀青。庆功宴上,导演看着她憔悴的脸感慨万千。
他说,这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功的。
他的预言不久之后就成真了。
助理打电话来说她被国内知名电影节提名最佳女配的时候,黎曼枝正在医院里。
几分钟前医生告诉她,她天生宫寒,冬天在剧组里不要命的拍摄进一步摧残着她的身体,再加上没有重视、调养不及时,现在的她已经很难生育了。
黎曼枝挂断电话,一路回到车里,点燃一支烟。
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她的视线,她终于流下一点眼泪。
她用燃烧生命的方式换来功成名就,走到今天,在一日之内体会到大悲与大喜,百感交集之际,却连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就像在空荡的房间站了很久,这一刻打开灯才发现,四下无人,只有自己茕茕孑立。
黎曼枝在离开家乡之后就几乎不和家人联系了,这几年摸爬滚打忙于工作,有了很多熟人,却没有交到知心好友。
至于爱人——她的初恋开始于对一盒巧克力的渴望,此后又走了一段时间用暧昧换取物质的歪路。爱情在她这里从最开始就不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这些年闷头打拼,事业心让她回绝了周围异性的示好。名利场上的摸爬滚打让她有了锐利的眼和清醒的头脑,接近她的人长相各不相同,眼中情/欲的渴求却是千篇一律。
少年时最单纯的心动与喜欢她没有体验过,现在她身处娱乐圈中,一个所有爱意都能靠演技伪造的地方。黎曼枝猛然发现,自己现在想要一份真挚的、灵魂契合的爱情,似乎已经太晚了。
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伴随着黎曼枝斩获一众电影节最佳女配奖的新闻而来的,还有她的花边新闻。
她开始恋爱了。
没名气的小演员,走流量道路的小偶像,或是游离在圈子边缘的纨绔子弟……她换男友的频率高得令人咂舌,还偏偏每次都不遮掩。
最开始有新闻爆出来,网友们还会热衷地讨论,比较着她和她的男友谁的地位更高,计较着是称她为“嫂子”,还是称呼她男友为“姐夫”。但随着黎曼枝一年一年地拍戏,一年一年地拿奖,一次一次地换新男友,渐渐地,娱记和网友们都对“黎曼枝和姐夫”这个称呼达成了共识。
有些东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还是有很多男人围绕在黎曼枝身边,因为她针锋相对,为了她吃醋争吵。
而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随意地争来抢去的小女孩了。
只要她愿意,没有人能不喜欢上她,而他们的姿态都是仰望的,抬头祈求着她爱怜。
她是好情人,热恋时温言软语百般体贴,能蛊惑得对方神魂不舍地痴恋她;她又出手大方,不吝啬带给男友资源和名利;就连分手时她也是体面的,从不痴缠怨恨,只会留给对方潇洒离开的背影。
现在的她站在高处,垂眼看着脚底下的男人为了她身边的位置明争暗斗。
她要的只是半夜惊醒时的一个拥抱,是谁给出的,带着什么样的情感,已经不再重要。只要她换得够勤快,就能用新鲜感填补掉偶尔冒出来的那一点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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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得多了,黎曼枝便发现,男人竞争起来,激烈程度并不比女人低。
就比如眼下,拍摄即将开始,一切准备工作快要完成,江云照却突然攥住了魏柯的衣领。
她坐在远处,看着他那张向来平静得没有表情的脸显出怒意,第一反应不是上前阻止,反而觉得新奇。
她还没见他这样生气过。
但还是得有个人来叫停,不能影响了拍摄进程。
她于是由助理推着轮椅出面了,一个是她提拔上来的新男主,一个是昨晚过后新鲜出炉的前男友,到底都和她脱不开联系,想来发生龃龉,也是和她有关。
她走近时江云照刚刚松开魏柯的衣领,眼神里的狠戾还未消除。
在她叫他的名字后,江云照有了片刻的怔神,他转过头来看她,桃花眼的眼尾因为愤怒还带着一抹红,目光中的情绪却变了。
这样漂亮的眼睛,应该很适合流泪吧。
黎曼枝此时还有闲心分神去这样想。
在他看过来的一瞬,她就有了把握,他被激怒的原因的确是和她有关。
之前黎曼枝许多次地犹疑过,她在江云照那里感觉到的那一点暧昧是否是她的错觉。他对她的态度总要和旁人不同些,却又每次在她想要更近一步的时候给出拒绝的信号。
而此刻,在愤怒占据大脑、理智被短暂抛却的瞬间,他掩藏了这么久的在意终于被黎曼枝准确地捕捉到。
江云照在盯着她看,围观的人那么多,他只看着她。
他眼里是冷静下来后意识到自己冲动的歉意,害怕她生气而后知后觉产生的不安,以及一点她无法读懂的难过。
一旦确认了对方的心意,就像是抓到了主动权。
黎曼枝顿时变得从容起来,像主人分开两只打架的宠物狗一样,招手让江云照过来,而对于魏柯,则是给了一个稍后再收拾你的威慑表情。
魏柯也知道自己刚才鲁莽了,此时从成功激怒江云照的快意中回过神来,别开头不敢看黎曼枝的脸。
四下皆静,众人都紧张地望过来,姚导在远处用对讲机问黎曼枝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在布景外,只有黎曼枝和助理在两位事发主人公身边。
黎曼枝编谎话也不带犹豫,低头朝对讲机里说,他们俩是闹着玩的,刚才在对后面的戏,江云照情绪有点问题,给她几分钟,她单独带一下江云照,教他入戏。
然后就大摇大摆地把江云照带到旁边空着的小隔间里去了。
这个隔间也是布景的一部分,但最近的戏都用不上,因此也没有人来收拾,黎曼枝的轮椅卡在门口不好进去,她索性站了起来,朝江云照抬起一只手。
江云照不看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扶住她,她抓住他的胳膊,透过衬衫的布料还能感觉到他偏高的体温。明明刚才还在充满攻击性地揪住某个人的衣领,此时托住她的动作却轻柔得像在触碰某件易碎品。
黎曼枝由他搀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然后“砰”地一声,她直接把门给关上了。
外面等着看八卦的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她转身对上江云照的脸,朝他展颜一笑。
小小的隔间内,江云照看着骤然靠近的黎曼枝,耳边还残留着刚才魏柯的话。那些字眼像针扎一般刺痛着他。原本的愤怒没来得及发泄,在面对黎曼枝时变成了一腔酸楚。
她腿上还缠着纱布,却早早地来了片场,他在某一瞬间看到她的伤疤,却终究无法感同身受地体验她曾经受过的那些更大的痛苦。
眼下的她是笑着的,为了安抚他,为了剧组的拍摄工作进行下去——她甚至还会贴心地在导演面前替他解围,把他的冲动与恼怒化解成玩笑。
她总是对旁人这么好,总是给善解人意地给人留余地,她知道他受了委屈,就会站出来替他做主。
那这些年,她受的委屈,谁替她来做主呢?
黎曼枝看到,眼前的青年垂眸望着自己,眼眶的红色愈发明显,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眨了又眨,竟然真的如她刚才的幻想一样,流下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