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小空调卖力运转着,堪堪抵消些许热度,从午后转至日落,不知疲倦。
陆余舟头悬空着仰躺在床边,一窄暖橘色的光从留有缝隙的窗帘里透进来,映在涨红的脸颊上,不知是谁染红了谁。
他对小公寓有隐秘情结,大概是这里藏了他的少年心事,见证了各种没羞没臊,就如同吻到了熟悉的爱人,哪怕中间隔了物是人非,身体跟大脑依旧会条件反射地兴奋。
他觉得吴也跟他差不多,积攒了多年的思念一发而不可收,疯得十分彻底。
“肉肉……”
“嗯。”
“我散架了,起不来了,你赔钱。”
“陪多少?”吴也用手掌托着他的头颈抱起来,像抱婴儿起来那样,放对方在自己腿上坐着,热热的手掌包裹着他的膝盖,轻轻揉着,“你看我这个人论斤称凑合够么?”
陆余舟胳膊挂在对方肩膀上,手指戳他后脑勺,声音沙哑慵懒,“少耍赖啊,你整个人散装整装都是我的,抵不了账。”
“那你看着办吧鱼总,你看我还有什么值钱,你尽管拿走。”吴也仰头,用长出胡茬的嘴轻轻蹭陆余舟的脖子。
“你等我慢慢想——痒死了别动!”陆余舟痒得受不了,暴力捂上对方的嘴,“我饿了,咱先出去吃点东西,喝驴肉汤怎么样?”
“嗯?”吴也声音闷在手心里,“喝驴肉汤你明天不打算走路了?”
他说话时嘴唇翕张,胡茬蹭着皮肤,弄得陆余舟手心奇痒。陆余舟便报复性地挠吴也肋下的痒痒肉,吴也笑倒在床上,陆余舟也没逃过去,被对方拉着摔在床上,两人你一下我一下地闹作一团。
直到床单滚得稀烂,天色发暗,肚子咕咕抗议,两人才消停。
陆余舟已然浑身散架,他举双手投降,“靠……不玩了,我要洗澡,热死爸爸了。”
吴也抱他起来去卫生间洗澡,因为实在饿得没了体力,澡洗得非常单纯。
“你真要喝驴肉汤啊,阿姨不是给了鸽子汤么?”吴也腰上挂了条浴巾出来,走去卧室衣柜,找陆余舟的衣服穿。
陆余舟在浴室说:“啊,这还有假,我妈煲汤没味,我现在想吃点重口的,再说家里只有汤没别的。”
“那行,老杨还在那地儿。”吴也打开衣柜找衣服,这里面放得还是陆余舟以前大学时候穿的衣服,他找了件纯白的T恤拿出来,闻了闻味,是才洗过的。
三两下套在身上,正要关门去另一边找裤子,忽然发现衣柜下面摆了只盒子,他记得原先这里没这玩意,好奇装了什么,随手打开来看。
盒子刚掀开一角他便怔住了。
是那只小书包。
吴也的手忽然开始发抖,他哆嗦着掀开盒盖,里面除了书包,还有五线谱本,银行卡,还有他的手机……
这房子里一切如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像是某种仪式。
他摁了一下手机,还有电,没想到竟然还没报废。
以前的微信号在这手机上,他们的聊天记录还有一些照片都在,他一度后悔过没把手机带走,这样想他的时候能翻翻以前的消息跟照片。
打开手机照片,二十岁的陆余舟跃然屏幕上,吴也的手指在笑着的脸上摸了摸,还是当年的“手感”。随即他又打开微信,赫然发现“鱼粥”对话框里有新消息。
今天意外惊喜接踵而来,比他一辈子的惊喜还多,吴也有点被砸晕了的意思。他蹲坐在地板上靠着床舒缓情绪,手使劲搓了两下头皮,湿漉漉的扎手。
好一会儿他才点开对话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敢点开看,他怕这一条条的消息给他整得稀里哗啦的,刚滚完床单就蹲这哭,怎么看都挺有病。
然而,没看两条,他视线就花了。
陆余舟头发长长了,在医院小半个月没顾上打理,这会儿吹完头发之后刘海儿都遮眼了,他找了根一次性皮筋,随便扎了个小揪,看看镜子自我感觉还挺潮。完事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吴也蹲在床跟衣柜之间的缝隙里,低着头刷手机,一会儿出神一会儿笑得抖肩膀,疯了似的。
“我画得就这么好笑?”走到衣柜前,陆余舟把吴也的大长腿别到一边,也从柜子里找了件白T恤。
这些消息都是这些年陆余舟画的“日记”,拍成图片发到了吴也的微信上。依旧是弱智舟派风格,跟本子上的对比一点长进也没有,理解全靠默契。
吴也正看这一张是这么个内容:看背景像是开party,因为有一串串写着红黄蓝绿的彩色小旗子,有坨举着高脚杯的黑球——根据他分析,大概率是个体型凹凸有致的黑人姑娘,黑色圆脑袋上扎俩小辫,身前两颗小黑球,身后一颗大黑球,底下撑着两条火柴棍,四颗球加两条火柴棍组合成了一个姑娘。
姑娘旁边站一个黄毛男生,大约是兰斯,圆脸上写仨字——拉皮条。
兰斯旁边一个缩小版的虚线陆余舟,吴也翻译了一下他的内心独白,应该是:让我隐身让我隐身让我隐身……
“让我说实话么?”吴也抬眼看他。
陆余舟:“说。”
吴也:“哈哈哈哈——”
陆余舟:“……”
吴也头仰在床上笑了好半天,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死你得了!”陆余舟抬脚踹他的脚尖,“后半辈子就靠它活了是吗?”
“是啊,你得天天画不能停。”吴也的两条腿将陆余舟夹住,“老了没准儿能出作品集,就叫钢琴家的画画梦怎么样。”
“……去你的吧,我一星期画一次都差点没坚持下来。”陆余舟挣脱出来,从柜子里找了条运动裤给他,“穿上,别光着腿勾引我。”
吴也把裤子丢床上,站起来从身后抱着陆余舟,在耳边吹了口热气,“咱俩谁勾引谁,你把它们放在衣柜里,分明是不想出去了。”
“……不不不,我想出去!”陆余舟歪头躲着他求放过,“真的肉肉哥,我快饿死了,先出去解决温饱问题!”
“也行,”吴也松手前,吻了一下小揪,“先喝驴肉汤再喝你。”
陆余舟:“……”
穿好裤子,吴也把旧手机揣兜里,看样子是想换旧手机用。陆余舟制止说:“这手机撑到现在全靠我精心呵护,禁不起用了,你还是放家里吧。”
“你一直带着?”
“是啊,”陆余舟说,“消息要接受啊,不然就打不开了,我怕它们消失,还往你旧邮箱里发了一份。”
吴也默了片刻,然后牵起他的手十指紧扣。
老杨的小馆子还在老地儿,从门匾到里头的汤锅都没换,就连老杨的大嗓门也还是原先那样底气十足。
这种回到原地一切还是老样子的感觉挺奇妙的,仿佛可以无缝衔接到过去的日子。
“呦呵,我这是瞧见谁俩了这是?”老杨是那么回事地搓搓眼,看着他俩嚷道,“失踪人口回归啊这是。”
吴也这些年来得次数很少,这里有他跟陆余舟的回忆,容易触景生情。
“你怎么还这样啊烦不烦啊!”吴也跟老杨撞了下肩膀,笑着怼他,“是脸上褶子长够了就不长了是么。”
“放屁吧你,老子还没老呢,前几天还有小媳妇老盯着我瞧呢。”老杨看着后面的陆余舟说,“就兴你俩越长越嫩,还不兴我魅力如初?”
陆余舟问吴也:“他有魅力这东西?”
吴也:“怎么没有啊,一看见他就能想起驴来。”
“我去你的!”老杨抄起汤勺就朝吴也脑袋上打。吴也笑着躲开,顺手从桌上面食篮子里抓了两块麻酱饼,一溜烟儿窜到角落里的小桌子旁坐下,朝陆余舟招手,“学长先来吃块饼。”
陆余舟愣了一秒,旋即嘴角上扬。
学长是梦里的称呼。
这应该算是美梦成真,或是旧梦重圆,又或者是梦里依旧,物是人未非。
吃饱喝足,两人遛弯儿去了想当然。想当然是旧貌换新颜,除了地方没变,从里到外都换了个遍,唯独原先那架旧钢琴还在,不过已经成了装饰老古董。
十年间,粉巷里的酒吧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想当然跟十六号还□□着,俩地头蛇似的赖着不走。
酒吧新换的风格是复古风,里里外外都做旧了,看着挺洋气。更洋气的余老板穿着大裤衩躺在躺椅上,手里还拿着把蒲扇扇蚊子,活像走错了片场的老大爷。
“嚯,你俩现在放飞自我了这是。”余尾指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咂嘴,“也哥是不是准备公开出柜了。”
“是啊,出柜退圈,就是这么任性。”吴也把陆余舟的手揣兜里说,“以后我给陆总当助理了,后半辈子都是他的。”
“哎我去,这一口腻得我命快没了。”余尾朝屋里招呼朗朔,“朗朔你看看你干儿子的觉悟,再看看你,一过气过得没边了的老摇滚,出门还戴墨镜,你要公开出柜没准儿还能火一把。”
朗朔出来瞅他:“那咱明天就出,谁不出谁是孙子。”
余尾:“……那算了,我不想跟你平辈儿。”
朗朔抽走余尾手里的蒲扇,对着他那张老脸啪啪糊了两下,“闲的你!”
余尾:“你他妈……我一病号你怎么好意思欺负我!”
朗朔:“昨晚要值班的时候你怎么不凹病号人设啊!”
余尾:“……”
陆余舟跟吴也笑得嘎嘎的。
这俩老男人真是够了,一天到晚闹,哪天他俩要是不闹了别人都得觉得他俩要掰。
其实出柜不出柜不影响什么,像是朗朔跟余尾,他俩这把岁数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看开了,根本不看重别人对这件事的态度,说出柜都是玩梗。
陆余舟原本也没细琢磨过这事,他觉得他跟吴也骨子里都是那种不需要跟外人证明什么的人,出不出柜的不影响感情。但那天跟吴也聊起将来做什么的时候,吴也说退圈,开几场告别演唱会,顺便跟粉丝出个柜,算是给喜欢他的人一句交代。
陆余舟想了想也是,给喜欢的人一个交代,给不喜欢的人一个态度,坦然了也是一种自我保护,这样他们的生活才不像以前似的被动,随便一张照片就能闹得天翻地覆。
说退圈也不是立刻就退了的,吴也还有一些不能取消的行程,赵之延那么大方放人,这是人情,多少得还点,另外出柜也得跟人支会一声。
赵之延挺支持的,说了句:“你俩我挺佩服。”
陆余舟接了几场小演出,多数是赵之延帮他牵线搭桥,他有心朝国内发展,难免要跟国内圈子里的人接触。
两人渐渐忙了起来,全国各地到处跑。不过没怎么分开,除非实在错不开时间,一般都是互相跟班。
七月底是吴也外婆的忌日,两人出差的空当去了趟老家,给外婆送了两束野花野草扎起来的花束,吴也说外婆就喜欢这个。
“对了,戒指还在咱姥家呢,前段时间我本来想回来拿了还给你,结果光顾着追你去了,没顾上。”墓前献完了花,陆余舟对吴也说,“现在倒是不用还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把它们带走。”
说来缘分这事也妙得很,那对戒指像是自己挑好了归宿,机缘巧合就到了陆余舟手里,现在既然都在一起了,那戒指也不分是谁的。
“那走吧,去姥姥家拿。”吴也说。
陆余舟:“对我拿走外公外婆的戒指没意见?”
“聘礼嘛,当然归你管。”吴也搂着陆余舟对墓碑上的外婆说,“是吧外婆。”
“什么叫聘礼?”陆余舟给了他一脚,“分明是嫁妆。”
“行,嫁妆就嫁妆,反正你看着办。”吴也好说话的很,老板媳妇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余舟是这么想的,以前吴也居无定所,心更无定所,不想叫外婆看着他漂泊,现在不一样了,他俩在的地方就是家,把戒指带在身边,外公外婆会高兴的。
去了趟余家的小公寓,吃了姥姥做的狮子头跟烧卖,睡了陆余舟的小床,晚上两人挤在一块数星星。
“你数几颗了?”数半天了,陆余舟揉揉自己花掉的眼,顺手盖住吴也的眼,“别老盯着,眼睛不花么?”
吴也拿下手放在嘴边亲了一口,“没有,这里的星星还不至于花眼。”
陆余舟竟然没在第一时间get到他的意思,“那哪里的星星能让你花眼?”
“你眼里的。”吴也歪头看着他说。
“我眼……”陆余舟起了一身甜蜜的鸡皮疙瘩,”我靠……”
尤其是床上的时候,吴也心里补充说。
九月份陆余舟得回美国一趟,有场重要的演出,另外得参加赵之延公司一个艺人的演唱会,帮他在海外打打名气。
陆余舟还有个打算,他想安排吴也去他上过的学校进修一段时间,当年吴也没能完成学业,一直是他的心病,他觉得吴也在作曲方面还能走得更远,深造是很有必要的。
吴也没什么意见,十分听老板媳妇儿的话,让干嘛干嘛。
到八月底的时候,俩人终于结束了国内所有的行程,剩下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就陪陪陆总帆姐,跟朋友吃吃饭唱唱歌什么的。
期间杨怡组织了一场钢琴系同学聚会,请了当年C音所有能来的钢琴系的同学跟老师,包括老刘,还有请了老刘就不能不请的老朱。
陆余舟携家属一起参加的聚会,到了之后发现拖家带口的不少,全是拐了其他系同学当对象的。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咱们学校这么多对情侣啊,都走的地下情路线?”杨怡纳闷说。
孙值的胖肘子戳媳妇:“咱俩怎么在一起的没数吗,肯定是毕业后勾搭的呗。”
“也是哈,”杨怡说,“要不今天干脆办成相亲会得了,有还单着的使使劲,外头的哪有咱同学香啊。”
这时候有一女同学说:“恐怕难啊学姐,你没瞧见所有女同胞的眼睛都定在了校宝跟也哥身上了么,哪还有功夫香别人啊。”
陆余舟:“……”
吴也:“……”
杨怡看了一圈乐了,“我的天你们口水收一收啊都,单身的就算了,你们已婚的算怎么回事啊!”
有个已婚家属无奈发声:“我们早习惯了学姐,我媳妇手机屏保都是吴也的,好容易见了真人,没扑上去都是看在校宝的面子上。”
众人哈哈大笑。
“我们校宝也来了?”老刘老朱一前一后进来,他俩不知道陆余舟跟吴也要来,进门看见了十分惊讶,“是真人嘿!”
“瞧您这话说的,还能是照片么。”陆余舟上前跟老刘老朱分别抱了一个。
老刘才五十岁就已经一头白发,显然是没少操心。老朱倒是没大变样,只是看着比原先慈祥了不少。
学校那会儿没人敢跟老朱没大没小的,别说拥抱了,正眼都不怎么敢看。但人社会上混一圈回来,再见往日的老师,就跟见爹妈一样亲,距离感自然而然就没了。如果这会儿五毛来了,陆余舟估计也照样能跟他心无隔阂地抱一个。
吴也分别跟俩老师抱了抱,他当年匆忙退学,没来得及跟老师们道别,本以为这些人就此成了过去式,怎么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相聚。
老刘多端详了吴也两眼,十分的感慨,“我真以为他们拿照片开玩笑呢,谁想到你们真来了,能再见到你俩真好。”
“老刘,我坦白,照片这事是我干的。”手机屏保是吴也的那位女同学主动举手坦白,“上回照合照,我出于想跟吴同学同框的私心才这么干的,求校宝别打我。”
她对象直接捂上脸了,“我承受的可太多了。”
大家集体笑喷了。
因为今年有陆余舟跟吴也加入,聚会比往年要热闹,都围着他俩聊东聊西的,话题从上学那会儿聊到孩子将来出国留学选哪所学校好,陆余舟给他们提了些非常实用的意见。还有几个同学想让娃拜陆余舟为师,说是从小就要上大师课。
说到大师课,老刘提议请陆余舟回C音给学生们上一堂课,“余舟现在完全担得起大师课了啊,是吧老朱,再过几年恐怕都请不着了。”
老朱点头,“那是,准大师了,我看过他的演奏录像,很有那范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