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了萧谨生的难处,魏二娘突然就不记恨他先前的优柔寡断,屡次婉拒了。
扪心自问,倘若她是个郎君,处在这样一个境地,难道要拖着心爱的女郎陪自己吃苦么?
她也不会的。
同时,魏二娘也对接下来在萧府的处境有了大概的预知——嫡子萧谨生都不曾有好待遇,她这个还没成婚的“五郎媳妇”,也肯定免不了要遭受一二委屈。
好在萧夫人看来是个面慈的。
这种人有个好处,就是不管私下里手段多肮脏,表面却必须光鲜亮丽。
好面子,有时候会成为一种弱点。
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届无依无靠的孤女,居住在别姓府里,看起来像寄人篱下,但魏二娘却充满了豪情壮志。
一点没有退却。
也许是因为,身边多了个郎君吧。
是夜,魏二娘陪萧谨生抄完了最后一遍家训。
她看着足足半人高的纸张,咂了咂舌。
本以为萧氏家训也就几张纸,谁知道拿出来竟是半寸高的书籍,一翻,足足二三十页。
魏二娘当时就惊呆了,这么多字,要抄上一百遍,别说三天了,再给三天也不一定抄完。
谁知这时,萧谨生将她拉到了书房里,自一个略有些破旧的箱子里扯出了一大摞的纸。
那上面一打一打的,全都是萧氏家训。
“你,你这还能提前预知?”
女郎看着足足六十多本的萧氏家训,惊讶不已。
“倒不是预知,而是这些年阿爷每每罚我,都是抄写家规。”
萧谨生笑了笑,“看错误大小,小的抄十遍,大的抄五十遍。这倒是头一次上一百遍,还好我从前抄多时偷偷藏起了一部分,只剩三十多本,很快就抄完了。”
他伏案疾书,不看原章就行云流水,可见已将萧氏家规背的透透的了。
魏二娘有些瞠目,但更多的还是好奇,“你的兄弟姊妹们也是这样抄写家规?那萧氏得攒了多少本家规啊,怕是要流传千年都还够用。”
萧谨生的笔尖顿了顿,不过很快动了起来。
因为没抬头,魏二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淡淡的声音,“其他兄弟姊妹甚少犯错,便是调皮了些,顶多挨些手掌板心,或者禁闭三五日。”
这抄家规的惩罚,只是给他一个人定的。
亦或者,只有他接受过这般严厉惩罚。
即使早就知道萧公并不疼爱这个嫡子,但听得这些,魏二娘还是有些沉默。
良久之后,她轻轻靠近郎君宽宽的肩膀,用脸颊贴于其上,低声道,“阿谨,从今往后,你还有我。”
这话并不是空说说而已。
为了能陪伴萧谨生,不给他丢人,魏二娘将上辈子加这辈子学到的所有东西全都用上了阵。
如今她算客居萧府。
做客人要有做客人的样子,她每日天蒙蒙亮便起身,决不赖床。
到了时间便去萧夫人面前问安,逢人也张口问好,一副柔顺又知礼的模样,任谁也挑不出来错处。
可把萧六娘给急坏了。
她是个莽撞的性格,心里又藏不住事儿,好几次上门挑衅找魏二娘的麻烦,都被魏二娘不动声色的化解了。
可越是这样她越难受,抓心挠肝的难受,恨不得将魏二娘狗血淋头的骂上一顿。
这天,一大早的,她又杀去了魏二娘居住的小院。
一脚踹开门,就看到魏二娘笑盈盈的坐在床榻边,望着她,“六娘子怎么了,一大早寻我,可是有事?”
“当然有事。”她倨傲道,“我嬢嬢让我来问问你,一个清白女郎家总居住在萧府,也不像个样子。你可还有亲人在世?要不族人也行,总要来个长辈,商议下你跟萧五郎的亲事。”
是了,是了,终于提到这个了。
魏二娘的心底一沉。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意味着说亲,总是要长辈出面才行。
还没听说过哪家女郎自己便把自己嫁出去的。
可她能找谁呢?
找魏公么?
魏二娘打从心底恶心,不愿意寻他。
可没有他,这亲事还真的没办法定下来。
瞧见魏二娘那张俗气万分的脸上终于没了笑意,萧六娘高兴的差点蹦起来。
她就烦这个女人,长得俗了吧唧的也就算了,还总是一脸笑意,笑什么笑啊,虚假的要死。
但这个女人太聪明了,每次拿什么说事儿,准能被她绕过去。
后来,还是四嫂子看她太憋闷了,给她支了个招——听说这魏家女郎举目无亲,更无长辈庇佑,嬢嬢还刚死没多久。
这时拿亲事挤兑她,一准儿让她难堪,再不济也会难受一会。
“你要是没了长辈,不如我帮你认个亲。”萧六娘兀自洋洋得意道,“我院子里有个老媪,是萧氏家生子,多少年信得过的老人,她有三子,唯独没有女。不如你认了她当干嬢嬢,以后也好多个人疼你。”
秋词本在帮魏二娘整理鞋袜,听了这话差点想冲出去咬人。
魏二娘再是孤女,那也是正儿八经官吏家的嫡女,颍川四大家族分支的女郎。
这萧六娘却要她认个奴仆做嬢嬢,一则贬低了魏二娘身份,二则折辱了要娶魏二娘的萧谨生。
即便是默默告诫自己要平心静气的魏二娘,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了萧六娘跟前。
萧六娘身材又高又壮,魏二娘虽不如她壮,身高却不次于她。
再加上如今她冷着一张脸直奔过来,乍一看,像携裹着杀气似的。
萧六娘吓得后退了一步,后背直接抵在了门上。
“你,你要做什么。”
她下意识的问出口,才发现自己气势被对方压了过去,不由得挺直了脊梁。
偏在这时,魏二娘又柔柔的笑了,“多谢六娘子关心了,阿然尚有亲人在世,只是一时寻不见罢了。倘若是寻到了,一定会告诉夫人,叫夫人操心了。”
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冷脸时满是杀气,笑起来却又如弯月。
微丰的嘴唇为她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气质,冷时带着漠然,笑时又带着亲切。
其实也的确是个美人,只可惜世人不爱,不追捧。
萧六娘鬼使神差的摸了摸魏二娘的脸。
只是还没触到,就立马缩回了手,死死的盯着这个又恢复笑盈盈的女郎。
“那你就赶紧找,赶紧嫁给萧五郎,他年近弱冠,早该娶妻了。”
颍川和兰陵都有风俗,家里的兄弟姊妹要按照顺序婚嫁。
萧谨生一个人不娶,他底下的弟弟妹妹也都没办法婚嫁。
也难怪萧六娘着急了。
不过……
魏二娘特别坏心眼的挂上了忧愁的面色,低低的道,“六娘子莫不是忘了,我嬢嬢才逝去不过月余,晋朝素有规定,爷娘去世要守孝一年。我也是没有办法,总不能……罔顾人伦吧。”
萧六娘瞠目结舌。
她性格直接莽撞,挤兑起人也是将不好听的话拍在人脸上,比当初的陈妍还要横冲直撞。
论起嘴皮子,她连魏大娘都比不得,更何况是魏二娘。
如今三言两语被说的哑然,好大会子才怏怏的离开。
待回了萧氏主院,她直奔萧夫人怀里,就是一阵嚷嚷。
“嬢嬢嬢嬢,那魏氏安然说了,她有亲人在世,只是寻不到罢了。她还说有规定要子女为爷娘守孝一年,她也没办法嫁人。”
她抬起头,一张扑粉扑到惨白的脸上满是不甘愿,“这是不是意味着萧五郎一年不能成亲,我一年就不能嫁出去了?”
“你这女郎。”
萧夫人先是嗔了她两眼,转瞬有些头痛的扶了扶额。
她这一生,心思缜密,算得上是个人精,怎么就生了个大大咧咧的女郎。
说好听点叫大大咧咧,说难听点就是没脑子。
“你是萧氏嫡女,才将将十五六岁,缘何着急嫁人?”
萧夫人慢条斯理道,“更何况,如今萧氏恒氏共同举兵,倘若将来恒公有了大造化,萧氏也跟着水涨船高,你到时想挑什么样的郎君没有?”
“我……我也不是着急嫁人。”
萧六娘嘟囔着垂下了头,“我是为嬢嬢考虑的,那魏氏安然客居萧府,终究是个客人,咱们都得对她客客气气的,可她要嫁进来,嬢嬢是她正经婆母,不就能随意拿捏她了。”
最关键的是,娶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萧谨生以后就真的再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周围人都当她鲁莽没脑子,其实她才不傻呢。
嬢嬢不喜欢前头元配的这个嫡子,说他将来会跟七弟抢萧家家主之位,总恨不得他死在外头最好。
可偏偏阿公疼爱这个嫡孙,教他养他,还放手让他跟恒公,参与了一些国家大事。
嬢嬢特别生气,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暗暗地捧了四兄。
虽然四兄是庶出的,但他阿姨(姨娘)乃恒氏庶女,又用了点手段娶到了恒氏嫡女,如此一来,就能制衡嫡子萧五郎了。
但这并不是终点。
倘若萧五郎娶了个有力的妻族,得了全族之力的支持,那又不一样了。
晋朝太重嫡庶,四兄虽目前十分强盛,很得阿爷赞许,但到底是个庶出的,只一个出身就被压的灰头土脸。
再加上萧五郎本人极出色,又得阿公看重,到那时,他一定会跟七弟抢萧家家主之位的。
萧六娘的脸色灰暗了下来,一双大眼睛左右的转,就是停不下来。
“嬢嬢。”她抓紧萧夫人的手,压低声音道,“既然魏氏安然不愿意去寻亲,我们帮她寻不就得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这魏公乘着马车一路往南走,因是避难,带的财物颇多,几乎是将二分之一的魏家装走了。
一路上,他倒也颇懂财不露白,拿钱一应躲躲藏藏,不叫人看见。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便是真正的穷人不会有几辆马车,更不会带着足足两车的包裹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