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便已略提过当朝之状。本朝建国号为舜,国姓为元,当今圣上单名一个秀字,说是年幼,却也已是二十四岁年纪,有了几个儿女,但倒底吃亏在了登基时尚懵懂,朝政大权来来去去,终归没落到皇上手里:元秀五岁登基时,左相林苏有先帝托孤遗诏,又得幼帝信任,一时间权倾朝野。好不容易熬到他十一岁,左相谋逆失势,又给右相江洄钻了空子,总之权柄颠来颠去就是落不回他手上。如今右相权势滔天,皇帝年轻气盛,两方明里暗里、朝上朝下斗得难舍难分,哪里还顾得百姓民生,只要不是旱灾蝗灾之属,地方官如何行事朝廷竟是聋哑了一般不管的。朝里即便是有一两个想着百姓生计的大臣,为了活命也多是束手不管,反倒是各处道士多喜欢到各处云游济世,道教方士因此在民间流行起来了。
当今国师本是青台王氏族人,族里行四,单名一个晧字,自幼出家在玄帝观修行,鲜少出门的时候也是回本家看看,王家现如今主事的王明也在主宅给他留了间小院,时时派人照看着。王氏富贵,国师身份也尊贵,因此赤城被教养的精心程度更甚于大户人家养一个女儿。可说来奇怪,自三年前,国师时不时就会控制不住地昏睡过去,这嗜睡症状出现不分时间地点,而且一旦睡着,除非国师自己醒来,别人怎么叫都无济于事。他这病生的蹊跷,症状也古怪,各路医师查不出病因,钦天监众人也查不出是什么毛病,一时居然无计可施。
今日在那小院当值的侍女进入卧房时,国师赤城尚闭着眼斜倚在榻上小憩。因为是在家中,他并未束冠,只在额前扎了条一字巾,一头鸦青色长发垂在肩上,衬得他那清冷面目犹如山中雪天上月,反更不像红尘中人。
侍女早知他可能在里间休息,因而只是粗略打扫了地面,就这样还是摒了呼吸,生怕吵醒了他。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轻手轻脚出门之时,屋里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便听得国师问道。婢女持帚的手微微一顿,朝屋子方向福下身去,柔声答:“如今是午时二刻,十一月初二。”
赤城将帘子撩起了半扇,垂着眸子盯她头顶看了半晌。
“兄长如今在府中吗?”
“奴婢不知。”
赤城又盯她看了会,轻叹了一声便回去披了件外衣,自去去前院寻人了。王明就在花厅歇着,听闻自己这做道士的四弟过来寻他,心下想着不知是什么大事,忙让下人把消遣的牌桌儿等物都撤了,连着下人一起屏退到厅外。等到赤城过来时,看着王明一个光杆端坐在厅里,不免诧异:“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生分?”
王明心下想着当年老国师给这四弟的批语,只是笑着,到底没有接这个话茬:“四郎前来是为何事?”
他一边问,一边指了身边的一方坐席给赤城。赤城左右看了一圈,走到兄长对面坐下,从袖中掏出只精巧银壶并两只杯儿来放在几上:“兄长可还记得顺平六年之事?”
王明警觉地看了他一眼,端起壶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那只壶看着小,摇起来却颇沉,也闻不出里面液体的味道,直到倒出来王明才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眼前登时一亮。
“自然是记得。当年就林苏谋害圣上一事京里闹了好些年,也是如今才淡了些。”
转而又叹道:“林苏也是可惜了,怎么就想不开做了那档子事?他若有心,除了上头那位置什么得不到,何苦兵行险招把自己折进去。”
赤城在一边闷头喝酒,并不接他大哥的话,直到一杯酒快喝尽了才道:“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见着了清和。”
这下子王明才是实实在在地惊到了。他往兄弟方向凑了凑,用手遮了嘴巴同他耳语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吗?你说见着他,难不成他还在京里……”
“他不在京里。”赤城凝眉道。“他怎么可能在京里?……”
他颇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大哥,道:“还是说,兄长觉得京里有人与他是生死之交?”
“自然是没有的。”王明道。“他那种人哪里能有交心朋友?我有如此疑问,也单纯觉得奇怪罢了。”
“江太傅……”
“江太傅曾经是他名义上的舅舅,又有赐字知遇之情在,终究不一样的。”王明点了点几案,又倒了半杯壶里的桂花酿。他在官场沉浮多年,也养出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虽是初闻消息惊诧不已,如今冷静一想林苏不在京城,自己这四弟估计也不会再受他拖累,便又镇定自若起来。
“如今也有许多年了。当年才名天下的江子安早已致仕,消息都不再听闻半个,朝廷上当权的江清游雷厉风行,又和乃父不同。”他甚至有闲心感慨几句。“要是我说,林清和才更像是江子安的儿子,两人行事皆是一路损招,只不过姓林的要更阴些。”
赤城避而不答,只是道:“前一阵子陛下召见我,说是天道石的下落有了,说是守石人在江南一带,也有说他近来去了西南。”
“一块破石头。”王明一哂。“你是要亲自去,还是派人去?你告诉我这个,莫不是想要趁机会要点人手,好去外头找寻林清和吧?”
到了十一月十六,谢停云终于赶到了京城。玄帝观的人都认识他,平日里他要见赤城并不会有人阻拦,但是今日他刚进了前院,就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从厢房出来,虽然礼数恭谨,却说什么都不让他再进一步了。
谢停云此前未在玄帝观见过这个男童,见他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鸦青色道袍,还以为是哪个道观里被选出来修行服侍的道童,耐了性子和颜悦色道:“道友心意,小道替家师暂领了,只是再不去,恐要耽搁误了事。”
道童拿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瞟着他,又看了看后头的屋舍,冲他摇了摇头,揣着拂尘来回踱了几圈,又抬眼继续打量着他。他不愿离开,谢停云也不好硬闯,只得自认倒霉地揣着憋屈在院角里坐了。谁知他刚坐下来,那童子也随着他在对面席地坐下,仿佛是故意和他耗着。谢停云本也不是沉得住性子的人,被他两次三番地挤兑,不免生了气,冷声道:“道友究竟有何指教?”
那个道童猛然一惊,忙仰头看他。他生了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和这双眼比起来,脸上其余器官显得极寡淡,最多只能说是干净清秀。他小心翼翼地眨眨眼睛,嗫嚅道:“可师兄还在歇着,你进去扰他他也听不了。”
“师兄?”谢停云一惊。“你是小师叔?”
他连忙起身行礼。那男童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几乎谢停云刚刚起身,他也随着作了个揖,硬是没有受他这一拜:“唤我赤衍就好。我比不过师兄,没什么长处,唯有运气比常人好一些。”
谢停云连道不敢,分出点注意偷偷打量着他这师叔。
从某些方面讲赤衍的确没有说错。他是个弃婴,偏偏运气好被老国师拾入府内当了弟子。顺平六年那事,江洄带人四处搜查,那些手下没少干龌龊事,偏偏赤衍去了京外的红梅观论道修行,把这事避去……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若要说赤衍是个普通人,倒也没错,只是他这气运着实比常人好了太多。
谢停云想到这一茬,恭谨道:“天生命数,如何算不得长处。”
赤衍闻言一笑,寡淡面容上浮出两片羞红来。他轻声咳了咳,又回头看了眼窗棂,这才说:“不过运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