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停云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正是有玩心的时候,赤衍羞怯温柔,平时少见外人,但如今他师兄歇息着,为了不让谢停云进去扰了师兄休息,他自然要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不知不觉话也说了不少。到了戌时赤城有了精神唤人来问时,才知道赤衍和谢停云两人搭伴去了集市,还买了一些小玩意回来,现在才用晚饭。
“见过师父。”谢停云嘴里正塞了满满当当一筷子的菜,见赤城打帘子进来,忙囫囵咽下去起身行礼,赤衍也不紧不慢地把那口饭食咽下,起身叫了声“师兄”。
赤城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怕自己在这里他二人不自在,略说了几句,嘱咐谢停云饭后去给他回话便先走了。
“师兄比过去人情味儿多了不少。”赤衍小声对谢停云说。“师兄早年未及冠时,才真真是对得起‘谪仙’名号呢……”
“怎么说?”谢停云也悄声问。
“师兄最是孺慕林十的,从同他相识便有些学他做派,渐渐地也不再做那副方外之人的样子了。”
谢停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谢停云出生在乡里,还是在隔了京城十万八千里的云州,自小听的都是这位丞相当权时的功绩,还是拜师来京后才知道林苏成了逃犯,终究没能有缘一见,心里对这位传奇似的人物到底是好奇的。
“要是师叔再年长几岁就好了。”他不禁叹道。“处处听见有人夸林相,我却无缘得见,实在是憋屈的很。”
赤衍笑眯眯地看着他,忽的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来,当着谢停云的面起了一卦,凝神看了,道:“倒是巧了。你可不是见过?”
“见过?谁?”
“九月十四,当时还有一女子在场。”
“……不可能。六娘的爹已过花甲,我从小就认识的。”谢停云细细地过了一遍见过的人,矢口否认道。“师叔怕是记错了卦。”
“我不可能记错的。”赤衍把铜板拾起来揣回怀里,小声反驳道。“你不信我就算了……”
谢停云记挂着赤城的事情,见赤衍羞恼,也不再和他交流,自己起身去了赤城居住的院子。赤城正在屋里抄经,见他进来便敛了纸,指了座位让他坐了。
“谢六娘现在如何了?”
“君先生的药的确有效。”谢停云垂着眼回答。“我从村里出发时,似乎她的肚腹已经不再鼓胀了。”
“那便好。”赤城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似乎也觉得无话可说,尴尬地顿了一会后,摸起茶盏送到唇边:“今天怎么和你小师叔聊上了?”
“恰巧遇见。”谢停云当然不会说是赤衍拦着不让他进赤城院子才搞出来的相识,只笑道:“这或许就是缘分罢。”
赤城点点头,并不怀疑:“你小师叔善卜筮,多和他学学也是好的。”
谢停云又大致汇报了一下沂水观的事情,两人尴尬无言地对坐了一会,谢停云终于被赤城打发出去抄写经书。他才出去没多久,赤衍又磨磨蹭蹭地摸了进来,在他之前坐的位子上坐了,一脸忐忑地偷摸瞅着赤城。
“干什么这样看我?”赤城边写字边说。
“今天不怪停云进来迟,是我拦着他不让他进的。”赤衍道。他憋了一张红脸,说话都结巴起来:“我看见师兄总是这样……是不是那裂魂之法有问题……怪我……我不该给师兄看那个……”
赤衍向来更喜欢呆在藏书阁里,而赤城虽有外出云游之意,苦于身份又不得出行,因此赤衍在发现这所谓裂魂之法后便将它交与了师兄,任对方自行研究。他当时也是单纯,只是想到了师兄可以用□□云游四海,却没想过如何收回分裂出去的魂魄,又怎么保证这些魂魄不会受损,因此直到这次进京,他才发现这法术有极大不妥之处,不由心虚愧疚。
“或许天命如此。”赤城执笔道。“你也不必自责,便是你不给,我迟早也会自己看到。”
赤衍咬着唇,屁股不安地在席上扭了扭。他年岁小,又差不多是由赤城教养抚育长大,如今闯了祸,虽然是无心之失,到底伤害造成,心里头总是不安:“可是师兄总是这样昏昏沉沉,又该怎么办呢……”
想到他师兄日后可能会因此长眠不醒,魂魄四散,赤衍登时白了一张小脸儿,两只手只攥了道袍下摆一个劲地搅动。赤城又抄了几行字,抬眼看见这孩子泫然欲泣的模样,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放了笔招他过来,摩挲了一把他的发顶。
“无需多想。”他放柔声音安慰道。“我那几个□□虽说是纸人为体,好歹也有我十分之一的修为,闲杂人等想伤我神魂也是不易。且既然有裂魂法,自然就有聚魂法,各类典籍浩如烟海,你我费些心思勤快翻翻,必然能找到的,再不济……”
他顿了顿,神色纠结了一瞬,终究还是说出口:“那便去找清和吧。他似乎有办法聚魂。”
赤衍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泪莹莹的眼儿急切地循着他师兄视线看过去,手里抓住赤城道袍一角道:“那我们就去寻他去——”
“哪里有那么容易?”赤城已有些困倦。他点了点赤衍额头,另一手支着下巴,手肘撑在几上,眼睛已经闭上了:“他要刻意躲着,朝廷尚且无法,何况我?……我是国师,还是王家子侄……”
赤衍微张了嘴呆呆望着,过了半晌欲回话时,才发现赤城就这么揽着他半歪在席上睡着了。几上纸张笔墨被赤城的袖子拂下去半片,那张生宣还剩一半挂在桌沿上,还润着的毛笔则一头栽在赤城袍角,在他披着的烟青色大氅上点出了一大团晕开的墨渍。
赤衍小心翼翼地把那笔拾起来放回笔格上,心里已经暗暗有了决断。师兄顾忌身份家族,他赤衍只不过是一个孤子,无父母亲族,便是惹人口舌非议,灾祸下来,罪责也只是他一人担了——但是师兄之事万万不能再耽搁。
心中决断已下,赤衍回去便观了天象,又关在房里胡乱编纂了一个折子,言道是当朝国运气象之命门转折处似在西南,天道感应也仿佛是在云州,话语里横竖几个字都是必然要去西南属地之意。
折子递进了宫,关乎国运之事,无论是希望好的还是希望坏的都必然没有置之不理之理,总之无论是真是假,不过一个小道性命,无足挂齿。赤衍折子递进宫去,到了第二日便有内侍奉旨意到了玄帝观,命钦天监监正赤衍到云州寻那天道石。圣上怜赤衍幼小,又拨了各处来修行的数十个乾道跟着,然而赤城终不放心,择日进宫面圣,叩求圣上准他同行,照料师弟;待王明知晓此事时,一切已定,再无回旋余地,他也只好暗自感慨,急忙又抽调族内人手跟去,此间事务,又是一通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