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到了朝埠,赤城总是觉得不大爽利。这种感觉毫无缘由,却存在感强得不容忽视,甚至在他看见这方小院时变得更为强烈。
当年老国师还未仙去时,常常对徒弟们说“修道之人与天地同息”云云,并坚定地觉得道士的直觉敏锐于常人。这说法正确与否赤城不想置喙,但他如今在云州确实有一种奇特的焦躁感,这种感觉和魂魄不全的虚弱无关,倒有些像是比试中剑锋擦过要害时那种叫人汗毛倒竖的紧张感。可君冉只是个盲人,对他完全没什么威胁……
“你不喝茶么?”君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忽然抬眼看向对面的道子,嘴角习惯性向上弯了弯。“从城东到城西,便是一路骑马过来,想必也是会口渴的。”
他一边说,一边取过赤城面前的杯盏,仰头饮尽了杯中液体,转头让蹲在院子里玩土的凉暖再去取一只干净杯子来。
“这里面可是什么都没有的。”他将杯子转过来面对赤城,举了一会儿、确定他看清楚了才放到桌子上推到他面前。“十二娘刚刚似乎把茶壶放到桌上了,如果你口渴,自己倒就是。”
“我不是不相信你。”赤城有些尴尬。他抓过桌子上的空杯,有些迟疑地抬眸看了对面跽坐的人一眼,这才给自己接了一杯水捧到唇边。
他在这里喝水,对面的君冉听了他的话后并没有露出别的表情,依旧没事人一样微笑着,甚至还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劳驾。季华啊,岀世太久,入世可不是易事。要按我说,你就不应该相信我。”
赤城垂下眼帘,盯着壶口的流淌出的涓流出神。岀世易,入世难,君冉这话说的倒是一点不错。因为身份特殊,赤城七岁入玄帝观修行,此后打交道的也多是本家人和皇室,即便是这些人也都将他当作一个需要守着护着的吉祥物,他根本没什么体验人情的机会,自然不会和人打交道。在弥州时,那种想走走不了的恼烦一直困扰着赤城,到了云州,又变成了无人可信、无人可问的境地,至于眼下,则是一个更叫他尴尬的局面:他是不完全相信君冉,可他并不希望被君冉当面戳穿自己隐蔽的心思。
“我真的不是不相信你。”赤城又重复了一遍。
赤城不擅长说谎,为了叫自己听上去有底气些,他先给自己找了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他的确不是不相信,只是不全信而已。
即便如此,赤城对自己装相的本事还是没有什么信心。果然,君冉听见他的话后,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不必要勉强自己,真的。”君冉真诚地说。“去问问刺史,或者他属下的官员,他们话语中相似的内容大部分就是真话了。与其思索我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不若问那些人,还省几分说话的气力。”
在赤城的印象里,林苏一直是一个温柔平和的人,有着一种奇妙的叫人感到舒适的本领——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和他相处愉快——因此很显然,君冉这么说就是故意要让他觉得尴尬,而且君冉已经成功了。向来被人当神仙供奉的国师何时遇上过这样明显的逐客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内心尚在一番交战,面上便已经像是翻了胭脂盒子,晕了些羞色在白玉上,虽然表情依旧是淡淡的,脸颊的红却像是洇了水一样很快弥散成了一大片。
“我很让你厌烦?”赤城纠结了一会,发觉掩盖不住内心的焦躁和酸意,干脆掩饰一样捉起自己的杯子把玩。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素静的浅灰道袍,这杯子又正好是个灰陶的,他便偷偷盯着自己的袖口和杯子比对,努力叫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介怀:“如今细想,我第一次见着你时,你也是三两句话就把我打发走了。”
君冉讶异地抬起眼帘,直视着前方赤城坐的位置,要是忽略掉直愣愣的眼神外,看上去还真有那么点打量对方的意味:“这从何说起?我不过是告诉你个捷径,怎么说到这个上来了?再者说,你想要知道的我也都说了……没有人能让我感到厌烦,所有人都是。”
赤城止了将要出口的言语,将杯子放回桌上。从君冉这里显然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与其继续磨下去,不如真的用君冉的法子去探一探云州官员的口风。
赤城拿定了主意,再开口时连语气都松快了一些:“那你日后还会回京么?如果你要回去,我可以想办法给你些便利。”
君冉见他有一阵不说话,正在那里慢悠悠地抿杯中温水,听见他问话,放下杯子回答道:“多谢,不过恐怕用不上。”
他不说为什么用不上,赤城也不问,大致思索了一番他冒险回京可能的缘由,一个个说给他听:“皇帝如今忙着和江相扳扯,我离京前他们两个还在朝堂上争吵一个罪官如何量刑;林世兄辞官后回了江南,如今不太听闻他的消息,但据说林家比之前更繁盛些;约莫四年前,京里出了一个极美貌的少年,因他貌美又风流,人送了他一个诨名叫白狐郎,有人说他是江相那个失踪了的嫡子;七娘的墓被君侍郎悄悄迁到了建都城郊一块风水不错的地方;江太傅似乎生了病,故而从风栖搬到了别处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