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练武,不妨事。”赤衍却摇摇头,腼腆地微笑起来。“左右就今晚难熬些,明天咱们就不必这么赶路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当初从京里和他们同行的人估摸着时间也快到朝埠了,左右这几天肯定会遇上,他们从京里带来的东西大都在大部队里,其中就有不少扎营用的帐篷。比起眼下这点微不足道的不适,和师兄一起逃亡的新奇体验让这个孩子在紧张之余感觉无比刺激。想到这里,小道士甚至有一点兴奋,脸颊上也带出了一点薄红。
相比两个孩童简简单单的苦闷和快乐,两个成人之间就沉默了许多。赤城心里还有气,抬眼看见君冉乖宝宝一样端正跽坐在对面,他这点气就变成了郁卒:这心大的坑人玩意也就面上纯良,内里早就烂透了,也不知道幼年时的自己是发什么昏,居然觉得这么个黑心玩意是个温柔可亲之人。
赤城气君冉,又气自己,气着气着就开始头昏,猛然间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已经在一处昏暗的房室内。赤城凝神听了听,发觉外间虽嘈杂,语言却和自己近日听惯了的不同,心下便已明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他仔细查看了一番这个纸人身体的情况,又环视了一圈四周陈设,拾起可以充作武器的拂尘挽在臂弯,拨开门闩推开门。这纸人也不知道把自己关了多久,推开木门的同时,一股烟尘混杂着铃铛清脆的叮铃声扑面而来。赤城用袖子掩了下半张脸,等烟尘散尽了才举步跨出门槛。
斜顶飞檐、临水小窗。赤城举目看时,只觉此处房屋尽建在水上,几乎每家每户都往外沿一个小阶到水里,更有些人家直接悬了半面在河上。此处房屋算不上很密集,但河流两岸也排的满满,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大多生得白净,从衣着到长相处处透着一种闲人的精致柔婉,显然此处居住的都不是什么穷苦人。
赤城在街边站了一会,目送着不少行人来来去去,心里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不知是不是被君冉荼毒太久了,他看着这些来去的百姓,总觉得他们身上带着点儿君冉的影子。
或许这真是他家乡?赤城一边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边暗自思忖道。我记得地方志上说过,江南鱼米之乡,居民多临水而居,由此看来果然不虚。
来都来了,既然一时之间也没办法回去,赤城干脆揣着拂尘,随心而动,在这地方四处游荡起来。出乎他的意料,这镇子虽精致整洁,却小得有些寒酸,他走了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就已经到了城门口。借着清晨朝阳的微光,他仰头看了一眼城墙上镌刻的城名,有些疑惑地拧了拧眉。
罩水城?江南各地方志里何时有一个罩水城?
“我猜你师兄是累了。”
君冉对惊醒的赤衍解释道。他一边说,一边再一次把一头撞向自己的赤城轻轻扶回原位,自己顺势换了个位置,示意赤衍到自己原来坐的地方休息。小道士揉了揉眼睛,拖着被子乖巧地爬到对面去躺下。因为地方狭小,他面向两人蜷起了身子,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对面的两个大人,用气音说:“林前辈,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呀?”
“肯定要先和钦天监的人汇合的。”君冉说。“到时候再……”
他说话间,随着马车一个颠簸,赤城再一次歪倒过来。君冉顺手托了他一把,叫赤城不至于在这样突然的撞击中受伤,自己继续说:“……再听你师兄怎么说吧。”
“我来照顾师兄吧。”赤衍看出赤城这是嗜睡的毛病犯了,自己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他扭头看了眼角落里蜷着点头的小姑娘,把被子拖过去给她围上,自己坐直了身体,一脸严肃地提议道。
“无事。”君冉笑笑,“你年纪尚小,万一托不住他被他带倒受伤,那反而更不好。”
他这样坚持,赤衍也不能和他争,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谢:“麻烦前辈了。”
君冉摇摇头:“是我们麻烦你们才是。”
这小道士似乎有几分古怪。不知为何,他身上有一种让君冉觉得极为亲近的感觉。君冉在人间行走四十余年,除江鸼外还是第一次碰见让自己觉得亲近的人,兴味之余,更多的还是怀疑和防备。但他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行动上绝不会被自己的思绪影响半毫,语气依旧是对待盟友的体贴温和:“再者说,我比你年长,如何能叫你一个小辈忙碌。”
赤衍看见外面已经泛白,刚想告诉君冉已经到了平旦,可瞧着对方低垂的眼睫,他到底没说出“天已经亮了”几个字来,只是窸窸窣窣地整理起了自己的衣物:师兄如今人事不省,林前辈和十二娘又是客,如果路上遇见什么事,能主事的人就只有他了。
“什么?”
赤衍正挽着头发,忽然他对面的君冉微侧了脸,向赤城的方向凑近了些。赤衍被他一惊,下意识也跟着停了动作,屏息看向赤城。昏暗的光线下,赤城眉头微蹙,看得出是睡得很不安稳,可并不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赤衍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重又垂下头去绑头发。窝在角落打盹的凉暖也已经惊醒,迷迷糊糊间拽着被子往君冉身边凑了凑。君冉伸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声音却先于他在车厢内响起。不同于上次昏睡中的呢喃,这一次,赤城的声音平静而沉稳:“清和,我问你……江南有没有一个地方名为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