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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49(1 / 2)


已至夏日,白麓山的山顶却仿佛季节凝滞了一般,桃花开得红艳迤逦,杨柳也不过将将抽芽,仿佛春日的最后一场幻梦。

江洄在几个道士的带领下穿过系满铜铃符纸的山路,脚步却在最后一节石阶上止住。他慢慢拧起了两条羽眉,黑漆漆的一双眼直直地瞪着道观里头的场景。

感受到了主人的不虞,他身后的江十一缩了缩脖子,也跟着看向趴在棺盖上睡得一脸恬然的白衣少年。

失策了。

他早该想到的,能以半妖之体降世的江玥,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受困于凡间小小一个阵法?

江洄脸上还是一贯的阴郁之色,嘴巴却抿得更紧,本就薄的两片嘴唇,硬是被抿成了一道笔直的线。

“把月奴带下去。”他拂袖回身,对身后的江十一道。

“至于你们,现在就在这阵法外头再套一困阵。如果这一次还能让别人登上来,你们也就不必再下白麓山了。”

他这话语调平平,却愣是讲出了森然的杀意。

几个道士皆是打了个寒颤。他们不约而同地抬首看向观内,在和棺盖上坐着的“人”对上眼时又纷纷触电一样地移开了目光。

于是,那一身敛服的“人”只好叹了口气,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在自己手掌下的少年被人抱到竹轿上。

“何至于此?”

他收回手笑叹了一声,举步出了道观,对那几个道士颔首示意:“一别经年,诸位道友安好?”

安好?任谁看见个死了能有三五年的人在这儿给自己问好,都不会觉得“安好”!

几个道士对视了一眼,见江洄再没有话讲,匆忙低下头退了下去。

等他们都走了,江十一也看护着江玥下了山,江洄才一揽下裳迈过门槛,直直走向棺木上盘腿坐着的“人”。那“人”察觉到他的靠近,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苍白面颊上浮现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意。他往棺木的一头挪了挪,给江洄让出了一大块空间。

“终于想起来看我了?”

他拍了拍棺盖,颇为热切地招呼江洄。此人天然一张笑面,嘴唇眉眼色彩都不浓烈,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都是淡淡。他生了双江家风味十足的柳叶眼,眼线狭长、眼尾略上挑,细而密的眼睫下,两颗笑意浅浅的瞳仁便如同琥珀一般,又像是烧化了的蜜糖,瞧上去就是暖暖的,右眼角处缀了一颗小小的泪痣,像是滴欲坠不坠的墨。

他和江洄样貌有三分相似,只是要更疏朗些,比起阴鸷的江洄来说更像是阳光下的一簌青竹,看着就是明亮开阔之人。虽然被困在这山顶方寸之间、屁股下头坐着自己入土不得的棺木,他依旧如野鹤闲云,半点没有愁情怒意。

江洄一言不发,眸色复杂地看着他似乎很惊喜的面容,居然真的在棺木另一头坐下了。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江洄凝视着这应当被自己称为“父亲”的死者的面容,一时心绪复杂、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把话题丢给了对方。

鬼魂被自己的儿子困在山顶小阵十数年,刚刚欣喜地挨近了儿子一点,就听见他砸过来这么一句问话,不觉愣了一愣:“有什么好问?”

他忽然反应过来,“问”字语音未落,顺势转道:“成王败寇而已,没什么要问的。”

说话间已经挤到江洄身边,苍白透明的手伸到江洄面前,掌心里托着小小一枚双鱼佩,眼睛一眨一眨的,居然还有点讨好:“当年没来得及给你,此后便是十几年不见。你看我已经死了,就别再生我气了吧?”

江洄本挺直后背坐着,忽然低头看见这玉佩,竟像看见一团火一样猛地跳起来,以完全不符合近五十岁人的敏捷疾退到了道观门口。江鸼一个魂孤零零站在阴影里,见他这番举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捧着玉的手慢慢便攥紧了。

“也是。你怨我也是正常的。”江鸼转了语气,温和又平静地说。

“你怨我身为人父,却错过你人生十五年大好时光;怨我明明是你的父亲,却更看重一个外人,甚至忽略你的感受;你更怨我明明是江家人,是世族里头等尊贵的一员,偏偏要跟着个发疯的皇帝,甚至让我最得力的一把刀去割世家的命脉——是也不是?”

他说着话,手已经背到身后去,只一双眼还暖融融的沁着笑意,只不过这笑意真假几分就端看个人评说了。

这样的表情江洄再熟识不过,也再讨厌不过。他闭了闭眼睛,将脑海中那个青衫少年的身影剔去,再开口时已经是江丞相喜怒不辨的语调了:“我有什么好怨。便如父亲所言,成王败寇而已。”

他没有再去想那枚玉佩,方才疼痛的心口也渐渐平复下去。

他到底不是当年能随意置气的年轻人了。宦场沉浮三十载,人也近了所谓“知天命”之年,年轻时的意气或是被岁月抹平,或是被身体上的病痛压制,如今的江洄虽因江鸼之故空有一副青年的容貌,但内里衰朽一如常人。

江鸼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沉默着走到桃树下的小桌前,从风里捞出一把小酒壶,集花瓣以为杯,示意江洄坐下来说话。

江鸼这动作是随性而为,江洄的心湖里却是又一阵涟漪。他的脚仿佛被地面牢牢吸住,目光落在江鸼对面的席上,恍然间却好像是瞧见了一个穿青色书生衫的少年背对着自己而坐。

要知道,在他们俩都在凤栖的时光,江鸼对面的位子就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林苏对待他从来恭谨,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他的父亲、凤栖江氏的家主,永远都不会像对待林苏一样,用亦师亦友的态度对待他。明明是父子,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思绪转过一轮,表现在外在也只是出了几息的神而已。江洄举步走到桃树下,学着江鸼对动作捧起杯子,却并不饮杯中酒液,只是垂着眼睛,黑漆漆的眼珠瞪着杯中一点摇晃的日光。

于是一时无言。

就在江鸼酒喝了两轮、江洄也将杯子递到自己唇边的刹那,道观外忽然响起了一声极惨烈的尖叫。

“啊呀,我忘了月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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