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鸼的手一顿,几片落花穿过了他的手掌,飘飘曳曳地落在了桌面上。
“月奴的尾……”
“怨不得表叔说祖父心大如漏斗。”
江鸼话音未落,少年人含笑的嗓音已经从山腰处飘了上来。
“所幸玥醒的及时,还未来得及吓死山下俗人,这便回来处去了。”
“哎——这小子!”
江鸼没待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就要冲出去,却在院门上的无形屏障撞了个正着,只好无奈地摸了摸脑袋。他瞟了眼江洄阴郁如乌云的脸孔,忽然反应了过来,忙道:“他只是和你不太熟……”
“……”
好一个和你不太熟!
江洄一时竟听不明白江鸼是故意这么说还是无意这么说了:今日江玥的冷淡是因为他们不熟,当日他和江鸼之间的冷淡难道也是因为他们不熟?!
父子血缘亲情,落到最后不过“不熟”而已!
什么屁话!
江洄再看江鸼,只觉得此人陌生如初识,一时从心里冷到了脚底,一言不发地拂袖便起身。江鸼似乎意识到什么,面上笑容隐没,居然也透出一些高深莫测来。
“算了,该如何便如何吧。”
仿佛觉得破罐子破摔了,江鸼也跟着一拂袖,转身又坐在了棺盖上。
“我此世是你父亲,也是舜朝公卿。此生一甲子,我敢说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江洄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冷笑一声,登着门槛回过头来。
“你如何敢称问心无愧?钦天监官员十年前便说天数已尽,父亲偏偏让清和岀仕,硬生生让这苟延残喘的王朝又拖延了十几年。父亲果然是好算计,只是不知道清和替你背下逆天改命的百万因果时,心里有没有怨恨过你这骗他做局的始作俑者?”
江洄话音未毕,棺盖上坐着的青年已经闪现到了他的身前。江洄动作更快,早在说话之前退出了道观,江鸼也只能一拳挥在道观外的无形之幕上,目光森寒,堪称刻骨。
“百万因果?什么百万因果?”
君冉总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江鸼习惯了他的强大,也从来没有细思过他办事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现在想想,君冉再强,现在也只是人身。他好不容易摆脱了身上的因果来寻自己,结果自己提到了一句“想天下太平”,他转身就去岀仕,五年内平了北胡南蛮之乱,斩了叛乱六王之首……
君冉好不容易从红尘里脱身,结果反身又入了红尘,而他这个罪魁祸首却压根没想到过,纵然强横如君冉,一旦身在局中,便也同样是棋盘一子!
“父亲居然不知道?”
江洄倒是有些讶异。他早觉察出自己的便宜父亲有些神异之处,便宜表弟和父亲的关系似乎也有些不同一般,但是一句话能让惯常八方不露的江鸼失态成这个样子倒也是意外之喜。
“我虽不修道,钦天监里乐意给我讲道的人却不少。父亲和表弟皆非常人,居然连因果之说都不知晓?”
“……倒也不是不知晓。”
江鸼收回手,冷然锋锐的目光在江洄身上略略一扫后,便又是春风一样和煦的笑意了。
“只是清和此前从无敌手,我一时忘记了他现在的情况……这下居然是心里有愧了。”
他此前“无愧”时堂堂正正,现在承认“有愧”也是坦坦荡荡。
江洄倒是因此高看了江鸼一眼。
江洄并不喜欢自己这便宜爹,年轻时是觉得他偏心眼,日后觉察到江鸼的苦心,不想他偏心了,却渐渐忌惮起他来。
江鸼此人,当贤臣是贤臣,当狂士是狂士,当书生是书生,当剑客是剑客。寻常人能将一样本领学到极致已是不易,而江鸼却是天纵之才,凡天下技艺,无不通不晓;凡天下之人,无模仿不肖。
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江鸼表现得再真心,又有谁能保证他的一切是性情使然,而非一场刻意装扮的表演?
“希望你的‘有愧’不是你装的。”
最终江洄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回身自红线悬铃的缝隙里下去了。江鸼目送他远去,琥珀样温文澄澈的眼中波澜骤起,又很快回复为一泓平静的水面。
“我当然是有愧。”他笑笑。“好在我天生不是个顺天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