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踏出第四步后,他方停住了脚步,不再向前,此刻背对着庞统,他低垂的眸光暗沉,深深吐出憋藏在胸中已久的那股浊气,定神片刻,缓缓开口,“我在意她,对她已经情根深种,所以,如君所言,我的确放不下她。”
庞统听着,不言语,他知道,他下面还有话。
“那么早遇上她,这是我诸葛孔明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早遇上她,便意味着我必须要顺应天命,狠心地将她一把推开,放她去淌过红尘俗世的那滩浑水,让她经历她必须经历的。是故半年以前,为她天命,为她安危,我将她逼走。”
庞统听着孔明语声平静地道出这些,心下难明的情绪在翻涌,他哑然,张了张口,“这话我知,红鸾天命,情缘须得辗转一番,方定。”
“那你可知,除我以外,她还有赵云护她,孙权重她,曹丕与她有圣旨赐婚,就连均儿……也对她念念不忘!”孔明转身,面对着庞统,密雨如织,“士元,我逼她走,是为她安危,也是为尊她重她,除我之外,她还有这些或深或浅的情缘牵扯,也许不止这些。我想,我应该放她去那软香红尘里都历过一遍,让她能够自由地选择她一生跟定的人。”
庞统眼神复杂地盯着孔明,尊她重她,给她自由,这些话,由一个男人口中,针对一个深爱着的女人说出,实在是举足轻重。
“难道对于所爱之人,你当真能够如此大方,半点私心也没有么?”庞统继续蹙眉问。
“呵,我料你定会如此问。”孔明笑了,笑意寒凉如水,“我承认,我有每个寻常男人皆应有之私心,可我也有作为一个男人更应有之信心。士元,我相信,她会再回到我身边。我相信,她在软香红尘里历过一遍之后,回过头来,还会选择我。”
庞统蹙眉更深,“你太自信了。”
自信么?也许吧?又或者,其实,他也不确定吧。
孔明的眼眸前似笼罩着薄薄的一层雾气,淡淡的,轻烟似的,却无论如何,也化不开,散不去。
阿三跟在孔明身后亦步亦趋,此刻停下来听着这些话,他心疼地心疼地看着自家先生,泪流不止,混杂着雨水,辨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只在心里道,先生说的是笙姐姐,先生一直爱着笙姐姐的,他当初那么做都是为了笙姐姐,都怨那天命,为什么偏偏选中了笙姐姐,让先生不得不放手……
“当真自信的话,你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才对。如今过去不到半年,她回来了,她要为江东谋取荆襄,要日后与你为敌,孔明,你现在去设法挽回她,不该算违逆她的天命。她恨你,所以心里必定不会那么快就将你割舍,你现在挽回,也许她的情主就定了是你呢?这样,你二人的天命也就不会相违背了。”庞统心中坚持。
孔明仰头,冷冷的雨拍打着他俊逸如画的容颜,“士元,我当然明白你的用意,可是我告诉你,我,做不到。她,亦不是让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话落,他复又自嘲一笑,“况且,我便是挽回了,她就会立马回来吗?”
庞统一愣,是啊,孔明说的不错,这时候急急挽回,阿笙大抵也不会回到他身边,可若是徐徐图之呢?阿笙的一颗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孔明,徐徐图之不行吗?
“士元,你说十年太长,可不论是十年,还是半年,于我而言,已无分别。你道她那一颗真心已经被我深深伤了,要我及时挽回,可我实不愿再心思深沉地去图谋她那一颗真心了。”
庞统接话道,“她的心因为恨,还在你这里,你放走她的身,就不怕她的一颗心,真的放逐到别人那里,再也收不回来了吗?”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与她继续纠缠下去,不论是恨的纠缠也好,还是只我一厢情愿爱她护她的纠缠也罢,但凡不是利用她的一颗真心,一切都好。”
轻叹一声,孔明怅然继续道,“士元,为了我自己的天命,我会光明正大地破她的局,杀,我不做绝。为了她,我一心一意地护她安危,待她好,爱,我也不掺假。总之,我实实在在地,不会再想着如何利用她了。”
庞统愣住,他哑然,讷了半晌,呆了半晌。
这一番话,算是说的够明白了,他也终于知道孔明的心结在哪里了,原来是“利用”这两个字。
明白了,明白了。
原来,孔明的心里一直记着自己情动之前对穆笙存着的利用心思,那心思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这是他和穆笙之间最最深的矛盾关键。穆笙恨他,便是恨他的利用。即便孔明现在对她没有利用的心思,可他曾经的确有过,无法抹杀。
所以现在,穆笙离他而去,要与他为敌,孔明不挽回,不作为,因为他心存愧疚。
再相遇,他选择足够冷静地为了自己的志向与穆笙正大光明地敌对,破她的局,让她继续记恨他,也愿意在二人没有利益冲突或者利益冲突还不大的时候,心无旁骛地如从前一般待她好,即便她没有回应,他也愿意付出。
只除了利用她那一点,便是一丝一毫的心思,他也是再不愿触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