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烟一向性子烈,在外人面前不轻易露怯。
此时脖颈被人用粗粝手指攥得用力,整个身子虚浮起来,气息快要喘不匀,偏偏另一只手,一点力也使不上。
那双眸子却始终沉静,似乎没有什么能激起她的愤怒。
“别看不起老子,知道我从哪儿学的这身戾气么?”窦旭燃扫过她美好的五官,力道收紧,唇齿凑近,姿态暧-昧,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纪烟有些厌恶的皱眉,动弹不得,就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嗓音传来。
“一切都是拜你那心心念念的程烨所赐……你以为他多干净?当初他在宁城带头打架不要命的时候,没少他-妈弄残过人,他比老子混一千倍、一百倍……他那种人,你说怎么配有人喜欢?嗯?”
“好心奉劝你一句,尽早离他远点,程烨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呐。”
什么好人坏人?
她从不去浪费时间想这个问题,这一世活过来,再见到他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已是知足万分。
窦旭燃凑的很近,如愿看到纪烟后背一抖,他气息已经凑近她耳廓,小巧玲珑,粉-嫩秀气,让人看着忍不住想要品尝一番。
纪烟气息不匀,心中作呕翻腾,“放……开……”
时间似是被人蓦地按下暂停键,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眼前霓虹灯骤然熄灭一秒,若隐若现的雪松香气倏而扑面而来。
电火石光间,有什么东西擦过衣角,将人猛地一拽。
“啊啊啊!!!”是周围人惊叫的声音。
“砰——”
窦旭燃手一松,已经被推倒在墙上,帽子被打掉,后脑勺发出砰然巨响。
四周静谧几秒,其他几个小弟这才反应而来。
就见到面前穿着纯黑色t恤的男生,暴露在外的手臂青筋冒起,只一只手将人狠狠摁在墙壁上,风吹过他绷紧的下颌,却吹不散他整个人混入黑暗中浓烈的暴戾。
男生侧过头来。
线条分明,薄唇紧抿,一双眼,红如血光,如孤狼觅食,亦如游隼俯瞰,轻飘飘扫过一眼,黑水翻腾狂暴。
就仿佛从咽喉处生出来的血手,将人神经死死绷住,一分动弹不得。
这个人,全身充满血气,是疯了般的张狂。
而被撞得头脑发昏的窦旭燃甩开浑浊,好几秒看清面前快要狂风骤雨的脸,蓦地露出恶劣的笑容:“表哥,我是旭燃啊。”
他说。
如病入膏肓的人,一颗颗白牙在黑夜中闪,笑的那样畅快。
病了,疯了。
是疯了,没有人正常,他们两个都是疯子!!
几个小弟脚颤了颤,吓得不敢上前。
……
“表哥,我超佩服你的,他们都说你顽劣不恭,我就觉得你挺好啊,你是怎么做到成天疯玩还能成绩逆天的??”
“表哥,我爸今天又说我了,你说你这么优秀干嘛?他们总拿咱们俩作对比,烦死个人。”
“表哥!你先走,别管我!!”
“表哥……”
……
曾经总爱跟在他身后的白胖小子啊,净如白纸。
似梦中呓语,与回忆里的熟悉声线逐渐重合,
“表哥,我是旭燃啊……”
程烨的拳,猛地在半空中陡然顿住。
他眼角几乎飙血,红的瘆人,额间青筋涔涔冒出,眸间翻涌还在死命克制:“来云城,你想要什么?!”
“我?”窦旭燃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发出夸张的笑声:“来看看一无所有的你过得好不好咯,顺便还有了新发现——”
他衣领被人抓的乱七八糟,尾音拖长,异常轻佻的吹了声口哨:“发现你这马子长的特踏马正,老子看着都有点……”
“心动”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
“砰——!!!”
风剧烈抖动,程烨一拳砸在他耳边墙上,剧烈响动之后。
他整个人眸色如冰锥,音从炼狱而来:“别踏马招惹她。”
是狂风骤雨齐齐呐喊的前奏曲,风声凛冽。
窦旭燃紧紧盯了他数秒,“行啊。”双手一摆,做出讨饶的动作。
程烨一手松开他,往后退几步,用力牵过女生的手,指骨柔软,温柔热度。
窦旭燃无所谓的理了理被抓得狂乱,甚至开始哼着曲抻衣袖,他手指在眼前收紧几分,晃了晃,乐的笑出了声:“别那么气嘛,表哥,你也不怕你那要吃人的样子吓到你马子。”
纪烟眸光定在程烨身上,明显感觉到后者的指尖绷紧。
她用力握住,试图把掌心内的体温传递给他。
程烨眸中剧烈抖动。
从未曾想,有一天那个成天跟在爱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的男生,会受尽日晒雨淋,会迅速长大,站在他的对立面,学着他从前的模样,嚣张跋扈,一个个、一遍遍的去伤害身边人。
越是亲近、越是留下千刀万剐的伤疤。
他问他也会怕吗?
当然会怕。
怕那个极近骄纵又极近温柔的女孩,有一天笑闹着淡出他的眼眶,告诉她,她也要走了。
怕她心中臆想的他撕下面具,尽是血淋淋的可怖面容,她会吓到颤抖吗?她会就如同每一个终将离去的路人,笑闹着,旁观着。
站在街角,目睹他所有不堪,看着他踽踽独行,也许有人施舍他一瓶水、指引他一条路,候鸟一过,只剩茫茫夜魅余他一人堕入。
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纪烟的表情。
他害怕看见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仰起头时如迷途麋鹿般娇嫩美-艳。
他强撑着回头:“别再叫表哥,我消受不起。”
“你这是要六亲不认咯?”窦旭燃笑的刻薄。
程烨没回头,他五指被人深深攥住,女生柔嫩白指轻轻晃荡,她凑到他跟前,很浅的说声:“别理这个疯子,我们快走。”
漫漫长夜,如一声叹谓唏嘘。
她眼角眉梢都那样生动,勾住他的指缝,如灵蛇般缭绕。
他心底有什么在敲,眼中只看得到她飞扬的发。
窦旭燃也并不等人回答,兀自蹲下身捡起黑帽,戴上。
程烨瞥了一眼,目光猛地顿住。
同样的黑色帽檐,同样清瘦的身形……竟与那天在舞台后场擦肩而过的人逐渐重合!!
人隐于暗处,在节目出场之后,掐好时间,红色血水似的液体,倾盆而下……
那样明亮的舞台上,皆是血红,引得他差点遁入回忆中的梦魇,挣脱不开。
所以一切都是……他?
是他?!
那天真的是他?!!
他那时还未转校,无人认识,又穿一身毫不起眼的衣衫,佝偻着身子走,借着校庆日校门大开,混入人群,没人会在这样兴奋的日子去后台在意凭空出现的人。
心头猜疑还未证实,帽檐下的表情动了动,窦旭燃轻飘飘仰头,似是发现程烨即将崩裂的目光,冲着人笑的诡异悠长。
下一秒,程烨几乎是疯狂般扯过纪烟的手,他胸口剧烈起伏,将人往身后死命揽,咬牙切齿道:“最后警告你一次,别踏马动她!”
不安一浪高过一浪,钝重感快要没过胸口。
他有预感,窦旭燃是有备而来。
早些年的旧账,要被一页一页翻出来,每动一页,就是在他心口划上一刀。
路上浓重夜色,程烨将人拉上他那辆全黑色的重摩托,飞一般冲了出去。
纪烟指尖紧紧攥在他腰侧,能感受到他紧绷的线条。
他不发一言,后脑的黑发在夜色中被吹得张扬凌乱。
车速越来越快,快得周遭风景愈加模糊,沉沉风声刮在耳侧,扇得生疼。
他如蛰伏已久的猎豹,急需发泄。
箭在弦上,油门还在加大,传来“轰轰”巨响。
纪烟红-唇微抖,她手指缱绻动了动,很缓很缓的从背后拥住了他紧实的身体。
这是一个很完整毫无嫌隙的抱。
她将她所有的温度通通给予给他。
没有问出任何一句他说不出口的话来。
女生只微微颤了颤唇齿,声线很轻很轻,似是怕惊扰到他脆弱的神经。
她说:“程烨啊,你别怕……你看,我不是在你背后吗?”
我一直,在你身后啊。
上一世、这一世。
我一直注视着你,睡觉的你,认真写作业的你,阴郁的你,不苟言笑的你,咬牙切齿的你,深陷痛苦的你……
那样生动的你,怎能一个人坠入黑暗呢?
无尽深渊背后,明明还有我,任何时候,目光永远追随着你啊……
只一秒,男生后背一僵,车速减缓。
看不见她此刻是怎样的神情,听不清她一下一下敲在心底的声音是怎样的声调。
他只觉得喉头一紧,有什么藏在心底的思绪迅速生根发芽,枝蔓飞速缠绕上心房,开始疯狂生长。
风驰电掣中,程烨紧绷的身子,以体温相接,一秒接一秒,轻缓的松懈下来。
夜风徐徐拂过来,似是人轻柔的薄衫擦过。
他踩下刹车,用力把头盔取下,几乎是连抛到扔的摔进后箱。
纪烟盯着他灼灼的目光,后知后觉的下车,她一双湿漉漉的眼儿,在夜色里那样明亮鲜明,似一把钩子摄住他灵魂,不受控般靠近。
他捉住人肩,黑夜把人的轮廓衬得更深沉了些,他语调还带着些恶狠狠:“对我这么好,喜欢我什么?”
风蓦然间刮得用力狠辣,有轻飘飘的雨点开始往下落,落入她长睫之上,缓缓一眨,眼里清澈干净,倒映出他此刻狼狈的模样。
她还带着头盔,仰头时有些费劲。
不够,这样的距离太远,她看不透他。
一滴、两滴。
一步、两步。
近了,雨水打在她白瓷般的脸颊上,似落下的泪珠。
可她笑着,红-唇微扬,梨涡荡漾,手指攥住他胸口的衣衫,将他往下拉。
他听到她清丽的声音飘至耳蜗:“你知道么,我呀,对你一见钟情噢~”
“喜欢你茕茕孑立。”
“喜欢你鲜活自在。”
“喜欢你一身傲骨。”
“很早很早以前,在那个你从未分给我半分眼神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在那个昏暗的上一世,日暮落下,我哭腔抽噎,你眼下乌青,未曾赶我走,临走时落下的一包纸巾,便是你一生中赠与我最温柔的善意。
彼时天边乍亮,你犹如神邸,光芒万丈,身后风景,怎都抵不上你垂眸一眼。
所以我从来知道,你孤高冷傲,你阴郁暴戾。
其实你……一直是个特别特别温柔的男孩子而已啊。
雨似乎骤然转大。
很久很久,程烨脑中一片空白。
似溺亡在她编织出的茫茫大海中,他只要一张嘴,就要呛入满满胸腔的潮意。
直到身后车辆汹涌,巨大轰鸣声喇叭声响起。
他终于移开了眼,很低很低的“艹”了一声。
“知道自己什么毛病么?”他说。
“嗯?”纪烟浅浅的笑。
他一把捉住她下巴,把人往面前拽:“谁教你的?这么会撩?”
程烨目光变黯,听到她笑的更轻巧了。
她眉梢都是光晕,眼尾挑起看他:“那撩到你了么?”
她问。
毫无畏惧,勾魂摄魄。
他喉结很缓的上下滑移一下,眼神一眯,指腹用力摩挲:“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么?”
她长睫轻轻一眨。
见到他眼中浮沉,手中力道要把人揉进骨髓般用力,“想问你怕不怕,想问你晚风吹得疼不疼,想把你藏起来,只准冲我一个人笑——”
他音已渐暗哑。
“——然后,一遍遍吻你。”
他指尖极尽占有,声调欲念升腾。
这是关于程烨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下一秒,纪烟一边去拽头盔,一边用力去拉他衣领。
急切地、用力地,就算黑发被弄的乱七八糟也顾不上的,对着他,笑意盈盈的,踮起脚尖,一吻触到他嘴角。
女生唇色绯红,贴上微凉,只一下蜻蜓点水,飞快移开,属于她的幽香却萦绕不断。
如烈火燎原般,燥热从脚底一瞬冲到头顶。
程烨僵在原地,看见面前女生雀跃开口:“小事情,我帮你完成啦~”
程烨觉得,有什么轻飘飘的思绪,如羽毛轻刮,一点点浮上心口,就要溢满整个胸腔。
下一秒,突然听到“嘶”的一声,纪烟眉头皱在一起,现钱乖巧全然不见,她有些埋怨开口:“程烨,你这头盔夹着我头发啦,好痛!”
程烨:“……”
算了,他全身燥热似是被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到脚,瞬间透心凉,心飞扬。
憋了半天的话咽入腹中,把头盔给她解开,程烨闷闷说了句:“……我送你回去。”
*
十一月中旬时候,云城已经开始转寒。
凉意飕飕窜进实验室里,窗上开始笼起了白茫茫的雾气。
实验室老师姓郑,年近中年的女性,教学格外严苛,为了防止有人做实验时滥竽充数、无所事事,她特意完全打乱学号,在电脑上重新排了一次小组名单。
名单分出来后,纪烟看着简直想吐。
在李靖雪和闻杨双双和她含泪saygoodbye之后,程烨面无表情的走向了离她直线距离最远的门边那桌,刚停下脚步,同组的五个女生一窝蜂围上去,两眼冒光,脸红红的向他搭话。
啧啧,六人一组,居然五个都是女生,这阳盛阴衰的小组,怕是废了。
纪烟撇撇嘴,收收裙摆坐下。
旁边凳子被挪开,凳脚在地板上发出刺耳响音,有人坐了下来。
纪烟抬头——
她惊觉世界的奇妙之处。
身边一左一右,左边一个不省心满身烟酒气的窦旭燃,右边一个腿伤刚好还在偷偷瞄她的江阳泽。
对面小李小张小徐唯唯诺诺站在一米开外瑟瑟发抖,似乎面对这样凝重的气氛,棘手得不知该从何说起。
另一头程烨自顾着把教材翻开到今天实验这一页,照着文字上的描述冲洗试管烧杯,做好准备工作。周围几个女生还在捂着嘴偷笑,嗡嗡嗡的闹个不停。
他有些烦躁,不自觉往另一头站远了些。
上课铃未响,实验室里交谈声四起,讲台上的郑老师正背对着人在黑板上写着板书,他看了几眼化学式,和昨天预习时的内容大同小异。
“你看程烨,不愧是咱们六中一草,这么近距离看更帅了哎,这颜值完全吊打我前几天看的那部校园剧里的男猪脚啊!!”
“小声点,一会咱们就装作没听懂,去问他化学,行不行?”
“算了吧,人家肯定不搭理我们,要我说还是江阳泽平易近人多了,上周他还给我讲了两道题呢……”
“好了好了……”
听到“江阳泽”三个字,程烨拿着试管的手顿了顿,衣角很用力擦过桌边,目光下意识去看远处那桌。
纪烟百无聊赖的撑在桌面上,背对着他,只虚虚看见那杨柳细腰娇软倚在一侧,旁边的窦旭燃倒没看人,叉着腿自顾自打着手机游戏。
另一头,江阳泽那家伙正状似不经意的看教材,一双眼简直快要黏到旁边女生身上去。
油腻!庸俗!!
程烨把手里试管扔到架子上,黑着脸用力翻了一页书,“唰”一声响,下颌收得很紧。
旁边还在七嘴八舌的女生瞬间噤声,偷偷瞄了眼某人比墨汁还暗沉的脸。
有人小心翼翼问:“程烨不会是嫌我们太闹了,所以生气了吧?”
“……有、有可能……怎么办嘤嘤嘤……”
上课铃一响,闹嗡嗡的声音瞬间消失大半。
郑老师在上头眉飞色舞的讲了近半小时,特意叮嘱要注意安全,然后手一挥:“开始你们今天的任务吧!”
纪烟率先站起身来,上一世她上过同样的课,对操作步骤熟稔,很自然的接过小李颤巍巍递过来的试剂。
江阳泽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女神接触,行为痴呆。
直到小徐“哎呀”一声喊,冲过去把水龙头猛地拧上,惊讶道:“老江,你这是怎么了?洗个试管怎么把你整个衣袖都淋湿透了?!”
窦旭燃收起手机,懒洋洋站起身来,嘲讽的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