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岚恍惚看到了拿着糖糕的娘亲向她走过来,她唤着娘亲,伸出双手,娘亲便抱起了她。她窝在娘亲怀里撒娇,擦伤的手心被娘亲握着帕子轻轻揉着,便一点也不疼了。她咬着糖糕,听娘亲哼唱几句歌谣,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极是舒适,她有些想睡觉了。
娘亲拿帕子擦擦她的脸,温声道:“阿因,还疼吗?怎么都哭了呢?”
她怎么哭了呢?安岚迷迷糊糊地想,手心有点疼,可她已经五岁了,再也不是为了这点痛就哭鼻子的小孩子了。她伸手抹了抹脸,小小的手中一片水迹。
咦?阿因不疼啊,怎么在哭呢?她心中蓦地涌上一股陌生的恐慌,忙紧紧地抱住了娘亲。
娘亲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温和地笑着,问道:“阿因在哭什么呢?为谁哭得这样伤心?”
她也不知道,一颗心如同坠入茫茫水雾,懵懂无知,只两行眼泪如无尽的溪流,自眼角流下,又一滴滴地落入尘土,怎么也流不尽似的。
她到底在为谁哭呢?
安岚睁开了眼。
她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握着一把长剑直直刺入了苓棋的心口,剑光雪亮,刺痛了她满含泪水的眼。
那把剑她识得,是君宿的扶桑。
她动弹不得,看着那银白的剑刃带出一串淋淋漓漓的血,苓棋口中涌出鲜血,颤抖的双手拼命护着小腹,已是无力反抗。那人便举起了剑对着苓棋的咽喉。
血光四溅,一剑枭首。
安岚的思绪出现了一瞬的空白,她的脸上溅上了温热的液体,她指尖颤抖,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鲜红的、滚烫的,犹带着腥气,是苓棋的血。
苓棋的头颅滚落到她的脚边,那张温婉美丽的脸上,眼睛还未合上,眼眶里还有未落的泪水。
“啊啊啊啊啊!”安岚抱着头,膝上一软,竟是直直倒在了那颗头颅面前,眼泪流得愈发汹涌,看上去哀痛至极。
苏俨和见安岚虽有些皮外伤,但大体无碍,松了一口气,刚刚景行那决然不悔,与天相抗的架势,他想起来还略有后怕。
“为什么?”她满面泪水,口中还有未散的血气,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要杀了她?”
“因为她必须死。”白衣的少女将扶桑剑扔到一边,看了她一眼,不为所动,擦拭着手上的血迹道,“她是一只妖。她杀了人。”
“她也救了我,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
少女嗤笑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别忘了,她也对你起过杀心。况且,欠下那么多命债,你以为这狐妖能得一个善终?”
安岚抬手擦了擦眼泪,清晰起来的视线里骤然映出密密麻麻的咒文,那咒文从苓棋颈上的刀口迅速蔓延开来。安岚僵住了。
一股寒意蓦地蹿上她的脊梁,淹没四肢百骸,指尖冰冷,如坠冰窟。安岚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沿着脸庞滴落,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和她,究竟有什么仇怨?竟要用灭魂诀?”
降服妖物,一般有两个方法,一是渡化,二是灭魂,前者洗去魂魄中的怨念,送魂入轮回,后者则是魂飞魄散,连一点痕迹都不会存留于世,灭魂之法不但残忍,同时施诀者自身也要承受很大的负担,一般不会轻易使用。
“我和她没有仇怨。对待妖物,灭魂才是正理,永绝后患。”
安岚心寒至极,抬起头质问道:“你难道没有心吗?”。
“你难道就能救她吗?”那白衣少女看着她反问道,眼神轻蔑。
安岚沉默了。
她不能,她无法,她也没有退路,所以她才会痛哭。她为在宿命中苦苦挣扎的苓棋而哭,她为自己无法拯救的苓棋而哭。
她知道的,苓棋以血改命,造成的反噬从未停止,并且越来越重,已经影响到了章辞煜,仅剩百年修为的苓棋无法承受反噬,如果她不死,那么章辞煜便是穷途末路。
她也知道,血债须要血偿,苓棋所害的这几条人命必会如厚厚阴云一样,压在她的运数之上,苓棋必不得善终。
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看着历经劫难仍与命抗争的苓棋,看着哭得绝望凄惨的苓棋,却怎么也下不了手。鸿渊一直卧在她的手心里,她却无法抬手将剑刃送进苓棋的心口。
安岚闭上眼,摇晃着站起身。
苓棋已经死了,灭魂之后,什么也不剩下了。
她扶着墙慢慢地走,走到了街上,红衣上血迹未干,满袖腥风,淋漓黏腻。太阳已经升起,那光芒如此刺眼,照得她眼中一片氤氲惨白。
她没有回头,她知道不久之后,苓棋的尸首都会消失不见,毫无踪影。灿烂的朝阳下,所有的痕迹都不见了,章氏酒楼、章氏医馆、章氏银号……那样显赫,富可敌国的颛文章府,就这样一夜蒸发。苓棋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从这红尘世间,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彻彻底底,灰飞烟灭。
原本的章府,已成了一片荒地。
荒地之上,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乞丐,迎着朝阳,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