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两人志趣相投,他心中便没有来由的高兴。
“嗯。”对方抄完一页,终于应了一声。
陆九思精神一振,问:“你也上王教习的课吗?我怎么没见过你?……是了,你是甲舍的师兄吧?”
对方沾了沾砚沿,待笔尖吸足墨水,重新变得饱满丰润,才道:“《金函玉镜》对你而言太过古奥,《阳遁九局》又太浅。谁差你来借这两本书的?”
陆九思道:“是我自己随手拿的……”
王教习给他开了一张书单,但这两本书并不在书单上,是他见名字有趣,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来的。对方在一堆书中单单点了这两本,可见在阵法之学上造诣极深。
陆九思愈发佩服,诚心赞许道:“你眼光真好。”
对方静默片刻,道:“王观海对你青眼相加,将你视作得意门生……”
“哪里哪里。”陆九思心道这张书单还是他从王教习那里软磨硬泡拿到手的,怎么也称不上得意门生,万分谦虚道,“教习说我只是小有天赋,绝不能自满。”
“小有天赋?”
对方蹙起眉尖,仿佛远山含翠,即便是稍感困惑的神情也十分养眼。
陆九思边看边道:“是呀,王教习说祭酒那样一朝开悟就进境千里的人才算是天资卓绝,我这样的不过是比常人运气好了些。”
对方不甚赞同道:“他如何当得起这等盛赞。”
王教习是学院祭酒的忠实拥趸,在课上将祭酒初识阵法的事迹来回说了数遍,陆九思简直倒背如流。他不假思索便能开口:“听闻祭酒初识阵法时,不过是秋日温书,恰逢几位教习对坐论道。”
“一教习说阵法之道妙在雕琢,唯有费尽心力,算至毫末,才能无过无失,尽善尽美。一教习以为阵法贵乎天然,一饮一啄,俱是造化,这才能叫人无从破解,俯首告降。”
“几位教习争执不下,便恭请在旁温书的祭酒定夺。”陆九思兴致勃勃道,“你猜祭酒怎么说的?”
对方手腕一滞,重重地顿了一笔,道:“我不知。”
陆九思接着道:“祭酒只说:‘阵法之学,我尚未登堂,不敢妄议。不过想来师法天然,亦是不难。’”
话音未落,祭酒便以手拈叶,仰观飞鸟。
时值初秋,天日朗朗,祭酒投叶于湖,立时便见风云色变,霜降露生,不过片刻之间,一湖一坪上出现天、地、风、雨、日、月、云、雪、霜诸般变化。
竟是在谈笑间已成一座天风银雨阵。
众教习喟然称叹,祭酒却以有伤天和为由,自罚闭关三年,无论心性或是修为,都甚为修真界众人推许。
这事迹广为流传,王教习又说给了乙舍弟子听,权当作学院佳话。陆九思这时自然而然说了出来,毫无心理障碍地夸赞道:“若是能有祭酒这般天资,才算的上是神仙中人罢?”
对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陆九思都以为他嫌弃自己太过聒噪,有些自讨没趣了,才开口道:“你觉得他很好?”
陆九思应道:“何止是我,学院弟子中有谁提起祭酒,不是满心赞许、高山仰止的?”
他想到在丙舍中的见闻,更是弯着眼嬉笑道:“师兄师弟都对祭酒敬佩得紧,还有许多师妹师姐,明里虽不说,私下都觉得要是能和祭酒结为道侣,便是就此无望飞升,也不虚此生了。”
“……”
对方放下笔,沉声道:“你觉得好,便好。”
他伸手悬空拂过纸页,微湿的墨字转瞬干透,随后方合上书册,收拾好笔墨纸砚站起身。
陆九思遗憾地抬眼看去:“你要走啦?”
对方虽然回应寥寥,但偶然看他一眼时神情极为专注,叫人觉得同他说说话,心里便十分舒坦。要是对方能在藏书楼里接着待下去,陆九思觉得自己也能老僧入定般坐上一整日。
陆九思扫了一眼,见他还留下一本书在桌上,忙跟着起身道:“你有本书忘拿了,我送送你吧?”
他抄起书,正要提步追上对方,就见一张纸笺从书册中滑了出来,落在地上。
陆九思弯腰捡起那张纸。
纸上首行写着一个端正的“赠”字,随后却像是停笔许久,待墨迹将要层层干透,始终没接上后面的话,留下一片空白。
送人的?
送给谁的?
陆九思满心疑虑地拈着纸笺晃了晃,发觉背后还有字。他翻过来一看,却看到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
业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毁于随。
勉之。
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