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做出了个不符合年纪的稚气动作后,两指仍是微微伸直,似在度量什么的姿势。
两指之间虽是空空如也,但因着他先前说过“这么多”又“这么多”,像是被牵上了一条无形的丝线,黏连着指腹,让他一时间忘了收回手。
奚指月轻叹了一声。
他与陆九思原本离得并不近,却不见他如何动作,仿佛只一阵清风拂过山冈,落叶委顿在地的间隙,便越过了那张古朴的方桌,握住了陆九思微微抬起的小臂。
约在手腕上半寸,触到的并非清瘦而突出的骨节,而是因近日吃好喝好不曾锻炼而显得丰腴的细肉。
奚指月手指微松,虚虚扣着朝下挪了几分。动作远不及平日利落,颇有拖泥带水之嫌。
“你、你……”陆九思一时哑声。
“我,”奚指月顿了顿,轻声慢语道,“没有妄自菲薄。”
陆九思道:“那、那就好。”
目光一转,停在奚指月莹润的手背上。
书上说那些个不世出的佳人,总爱写什么“冰雪为肤玉为骨”,他从前嗤之以鼻,如今终于知道这些词儿原不是虚的。
天光穿透窗棂,费劲地洒在这间深屋之中,还不及对方露在衣袖外的手背更吸引人的目光。再没有眼力的凡人也能辨认出这是一件光华内蕴的宝物,得牢牢抓住才不会后悔。
鬼使神差的,陆九思合拢手掌,握住了奚指月的手。
奚指月道:“九思?”
那声音里带了些微疑惑,陆九思当即应道:“在。”
应了声后,他才发现自己下意识挺直了后背,如同在课上被点到时的反应。难道在他心中,还是没忘记奚指月祭酒的身份,觉着待他应当和待那些教习一样尊敬吗?
不,这不重要。
陆九思恍神了一瞬,就飞快留意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奚指月喊了他的名字。
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多半亦不是单独碰面,可细细回想起来,对方从没喊过他的名字。
兴许是奚指月和人说话的时候总会专注地看着对方,又或者从他的神情和语词中就能听出他的一番话打算说与谁听……陆九思也没关注过这等小事。
直到这时,才觉得有些陌生。
更陌生的是奚指月的神态。
他一手被陆九思握住,并未挣脱,另一手便准确地抚上了陆九思的脸侧,凭借指尖慢慢摸索着能触到的一切。
在碰到眉骨时方停了下来。
两人的距离从未如此贴近过,近到陆九思没想清缘由,就感到了一阵紧张。
他喉头一哑,想说的话就变作了一个气音,什么响儿也没发出,只吹动了奚指月垂落在肩侧的长发。
不是花前月下。
也没有蔷薇满架。
空中却好似满溢着黏稠的香气,如糖似蜜,叫人觉得非得做点什么才能不辜负这等气氛。
奚指月的肌肤细腻,像是陆九思在那些远道而来的马车上偶尔一瞥瞧见的红绸,如水似的淌过他的眉梢、眉峰,末了在额间微微一顿。
陆九思疑惑道:“为——”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的举动怎么好像是个长辈面对打不得骂不得的顽劣小辈,无可奈何地给了个说不上教训的“教训”?
再有,奚指月不是最守礼数的人吗?既然要和他定下婚事,难道不知道按照山下规矩,行礼之前不该肌肤相亲?
他的脑海中萦绕着种种混乱的念头,得亏旁人无从得知。
奚指月的手指在他眉心点了一点。
如同在一幅长卷上认定将要落下钤印的位置。
“?”
陆九思一眨眼,脑袋因为对方的动作微微后仰,脖颈就被那双宜书宜画更宜施行术法的手掌稳稳扶住。
他盯着对方系在眼上的那条绸带。
远看时只觉得一片细滑,离得近一些,更近一些的时候,才能看清上面依旧是有细细密密纵横交错的纹理。
紧接着,他连那些纹路也瞧不见了。
奚指月的指尖片刻前曾在他的眉间轻轻一点,那分雪砂拂面,秋雨缠绵的冰凉触感还未消散,便被另一种感觉所取代。
短短的几息工夫,陆九思想起两人在藏书楼的初次碰面。
未见其人,未闻其声,他就接到了对方用来系眼的素白绸带。
仿佛从那时起,他就很喜欢同对方待在一块儿。起初只是因为乏趣,撞见对方在看阵法书,颇有知音之感。往后无论是对方在教舍中替他解围,还是邀他在竹舍用饭,都显得和善可亲,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现下,他们足够亲近了。
奚指月轻吻着他的额头。随着他不由自主仰起头的动作,这个并不算炽热的亲吻毫无征兆地落在了他的鼻尖。
陆九思不敢再轻易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