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涯愣住了。
陆九思同样愣住。
谁都没料到海水会这么快涌进大殿。
陆九思还拽着澹台千里的衣领,让他再等上一等,只要片刻工夫江云涯就能折返与他们一道离开。下一刻,漫过小腿的海水陡然大涨,直涨到腰际!
不只是那具冰棺被冲出大殿,整座大殿本身都在水波冲撞中变得四分五裂!
梁木摧折、墙垣倾颓。澹台千里当机立断,不管陆九思如何言语,横抱着他便朝殿外奔去。
汹涌海波上横漂着无数被冲垮的木梁、立柱,还有来自冰湖上方的楼阁残骸。
澹台千里抱着陆九思一跃而起,落脚在一根从中折断的横梁上,稍一借力,又纵身落在近处另一架横倒的木柜上。
水波动荡不止,澹台千里从不在一处浮木上多作停留。陆九思被晃得脑袋生疼,仍开口道:“等——”
陆九思撑起身子自他肩头回首看去,对着汪洋碧波放声喊道:“走!”
大殿已然倾塌,不见雕栏画栋。江云涯站在及腰海水之中,似是一座随时会被漫过的孤岛。
“走啊!”
陆九思心急火燎,嗓子都快冒烟,情急时也想不出天花乱坠的说辞,只能反复催促。在波涛声、冲撞声、断裂声中,他想说的话未必能抵达到该去的地方。
海水不断涌入湖底,水涨船高。澹台千里教踩横木,仰头已快够到穹顶。
穹顶当中破开一个硕大的空洞,有如在光滑齐整的山壁上凿出窟窿,天光从中倾泻而下,照亮湖底诸般景物。
海水同样自洞中倾落,如瀑水帘自穹顶垂落自地底,声势浩大,无比壮阔。
澹台千里伸手按住陆九思的头顶,想让他安安生生窝在怀中。陆九思执着地探出脑袋朝后看去。
江云涯的身影在他眼中已远若寥星,小如微尘。
“抱紧。”澹台千里用力箍紧他的腰身,道,“要出去了。”
陆九思被迫一手环住澹台千里的脖颈,另一手得空,便想伸向身后,隔空从那片碧蓝中唤回某物。
他也见到了冰棺被海水冲走的一幕,能明白对方自责到极处的心情,哪怕发了疯似的去追回那具冰棺,也好过这样一动不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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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涯听到了陆九思的喊声。滔天海浪涌来,入耳尽是轰然水声,他偏没有漏过那微不可闻的声音。
对方在催促他离开。
可他走不了。
魔修气绝,那柄骨剑却依旧深深插在他心口。沉沉死气从伤口处遍及全身,在肌肤上留下灰黑色.网状脉络,像有一株以汲取生机为生的植物在他体内生根、发芽、疯长开去。
江云涯想这可能是惩罚,为他曾经有过的片刻动摇。
在那艘随波漂行的海船上,在刚回到浮阎岛的那一日,他都曾生起过诞妄的念想,也许回忆并非不可或缺之物,也许这样下去他们同样可以拥有满怀欢喜的将来。
陆九思和他记得的小师叔有太多不同,相处的日子越久,有关“陆九思”的记忆便越鲜活,不止是样貌不同,喜怒哀乐,为人处世,都无法与他的回忆一一印合。
不会用剑的小师叔,会同旁人打赌置气的小师叔,想要将大江南北走个遍的小师叔……都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像是一张古画上重新描摹,一笔一画不可能完全贴合旧有线条,收笔时才发现已变作一副全然不同的画。
他也觉得很好。
世间只有他最珍爱那副古画,如若连他也可以随意抛却过往,那是背叛。所以才会遭到惩罚。
他想要的,注定一样也得不到。冰棺连同棺中人都已随波远去,陆九思也要离开这必沉之地,只剩下他一人不得动弹,与岛沉沦。
还没把式盘还回去,江云涯心想,他想要对方带走的也许不只是这枚式盘,也想要对方带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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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千里以足蹬地,在浮木上重重一踏,直扑倾漏无数海水的穹顶空洞。
海水倾泻而下,平日里柔软无骨的水波此刻变得坚硬如石,发出轰鸣巨响,毫无差别地裹挟一切、冲撞一切。
细散水珠如雨丝般飘落,三三两两落在陆九思身上、脸上,朝身后遥遥张开的手掌上。
掌心微凉,脑海却如针砭般倏地一痛。
一道虚影自水底冲天而起朝他飞来!
与此同时,澹台千里已抱住陆九思,冲破穹顶!
哗啦——
澹台千里怀抱一人,冲破水面。周遭仿佛变得无比安静,最大的声响来自于两人挣出水面时甩落的水花。
虚影随之而至,被澹台千里扬手一握,紧紧攥在掌中。
是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