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江宁的梅雨时节,老太君到了寿辰,今年,她格外想念儿孙绕膝时的欢乐,每每在屋外对着葛藤花架长吁短叹忆平生。
孟氏已经被休弃,离开了魏府,今年的老太君寿宴,是由高氏在住持。
高氏深谙老太君的心病,于是提出,今年一定要让老太君重享天伦之乐。因此还没开始筹备,高氏便先给远嫁的潇然和宜然两人通了气,她们都答应得爽快,飒然还在议亲,尚未出阁,因此还留在府中,魏修吾自是更不必说了,只需说是老太君想见他,保管屁颠屁颠地回来。唯一遗憾和不确定的,就是魏赦。
她的请柬发出去已经五日了,应该早就到了魏赦的手中,却还没有回应。
高氏不敢在老太君面前托大,说魏赦一定会回来,因此每每谈论此事时,都会略过魏赦不提,老太君心里想着,怕高氏对魏赦仍有成见,嘴上却也没有说什么。
这些年都是孟春锦忙里忙外,打理得也还算是那么回事,高昌玉没什么接手机会,不过这一上手,老太君意外发觉,高氏的经营管理的手段,丝毫不逊于孟春锦,而且更为俭省,没有铺张靡费的恶习。
老太君便叹了一声,想到魏新亭如今百病缠身的身子骨,和离了江宁投奔女儿如今安危不明的孟氏。这两人让一个来路不正的杨氏搅和了二十多年的婚姻,弄得凄凄惨惨天各一方,不知是报应还是命该有此一劫。孟润梨活着时她们便暗有私情了,后来魏新亭更是冷暴力害得孟润梨含恨身亡,如今……
到了寿宴这一日,魏府真真正正地热闹了起来。
几个孙儿都回了欢聚一堂,潇然如今肚子里又添了一个,脸颊也比昔年当小姑子时丰腴圆润了不少,姑爷也有心,特地大老远过来为老太君贺寿,还带来了无数山参血燕,说为老太君补身。
“姑爷真是客气!”高氏忙笑着迎他们夫妻俩入座。
潇然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不好就这么站着,她的夫君便先将她扶到椅子上先坐,自个儿在旁站着。
宜然也回了,她是一个人带着儿子虎哥儿回的,孩子还小离不开亲娘,宜然抱着她进厅,热泪盈盈地对老太君唤了一声“祖母”。不过才两年,这家里她的父母已是劳燕分飞,如今再回来,物是人非,她怎能不伤感?
老太君也分外疼惜,“宜然,远来风尘仆仆,就先坐会儿。来,坐到奶奶跟前来。”
宜然忙擦干了泪,不住对老太君点头,便走到了潇然旁侧,挨着老太君而坐。
飒然是早就落了座的,看她的二姐姐和三姐姐,一个伤春悲秋,一个富态欢喜,看来嫁了人之后,境况也是截然不同,对自己将要到来的婚姻,不由地也无比茫然。
“老太君!老太君!”下人犹如一阵穿堂风似的奔了进来,惊动了筵席之上的一大群人,面带喜色,气也没喘匀,高声叫道,“大公子来了!”
登时席上各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老太君更是惊喜交集,“快、快让他过来!”
真是好几年没见到赦儿了,他定居苏城以后,也不知回来瞧瞧她老婆子!
很快魏赦一家四口便出现了厅堂,魏赦与竺兰容颜依旧,多了几分沉淀的雍容,也听说了,竺兰如今开了一个酒楼,办得是风生水起,生意红火,没一年,已经又开始建下一座酒楼了,魏赦反而成了富贵闲人。他们的两个孩儿,阿宣比当年要大了不少,面庞褪去了少许肥圆,出落得已有几分朝气,魏赦怀中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儿,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一身粉翠的苏锦碎花小袄裙,嘴里还叼着一只奶嘴,大眼睛似竺兰,扑闪扑闪的。
老太君不知为何,竟瞧得眼眶一阵发烫,忍不住唤道:“赦儿!你过来!”
魏赦也是,将女儿交给竺兰,便快步走了过去,在老太君面前磕了个头,双手握住了老太君鸡皮的手,动容道:“孙儿不孝。”
老太君险些要擦泪,强按捺住了,却道:“你知道,还一个信儿也不捎回来!”
说罢她看向高氏,对她频频点头,不住地拍着魏赦的手,示意她这件事办得真是太好了。
高氏也道:“赦儿,今日大喜,就不说那些个催人泪下的话了,一会儿饭菜该熟了,咱们入座吧。”
魏赦笑着起身,“也好。”
他身后,魏修吾也唤了一声,“大哥。”
魏赦走了过去。
去年隋白的殡礼上只是匆匆一别,许多话不曾说,譬如他为魏修吾去宿州求婚,路途上遭遇追杀,后来不得已放弃了这件事,好在没能耽搁他的好姻缘。只是当时玄陵出殡,万人服素,魏赦与魏修吾只能混迹于人群之中,彼此只打了个照面。魏修吾作为州官,因为地域相差极近,也赶着去奔丧,但却不能耽搁,便只隔着无数簪菊的人头,对魏赦比划了一个手势,说是以后再聚。
这个“以后”,便生生推迟了大半年。
兄弟俩也双双入座,寒暄不尽。
竺兰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儿子,也挨着魏赦坐了下来。阿宣最喜欢他的妹妹朱果儿,小手不住地拨弄她圆圆的下巴,戏弄得朱果儿不住地盯着哥哥瞧,咯咯直笑。她才不满一岁,嘴里咿咿呀呀的,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但阿宣就希望有一天妹妹会说话了,一定要甜甜地喊他哥哥才行。
闲下来了,父亲就开始盘算,要把他送到书院里去,他可真是头疼又伤心,找母亲求情也不管用了,因为连母亲也认为,他还是要多读一些圣贤书,将来好考取功名,就算志不在此,那么多学一点充实自己,也不算坏事。
说不过他们俩,阿宣只好气馁地同意了,他入学之前唯一的执念,就是看到妹妹会下地走路,会唤他哥哥。
魏赦突然挑了挑眉,明知故问:“怎么不见大老爷?”
筵席上人声嘈杂,但还是有不少人听见了这句话,顿时面色都是微微僵住。
老太君握着手杖,五指也绷紧了,叹了一声,惋然道:“你爹……因为错信了她人,被骗走了全部身家,险些将魏家原本的田产地契也都搭进去了,算是遇人不淑,和大太太也分了,如今他身患重病,已是起不得床。”
不但如此,魏新亭还时时神志恍惚,嘴里唤着“贱人”,不知道骂着谁。
魏赦道:“我这里还有一些名贵的药材,不妨拿来。”
老太君叹道:“唉,不必了,你有这个心,已是足矣了,你也不欠他什么。”
魏赦便不说话了。
高氏也道:“说到底还是要怪我,没看出那杨氏不安好心,一开始就应该不让她进门的,可惜大老爷当时真是昏了头了,也不听我的,连老太君的话也不听,这才招致此祸。后来我们也让人去查了,得知她原先竟是个妓,也没什么父亲和丈夫,那个下狱要问斩的男人,也被人劫走了,倒像是什么山贼团伙故意欺诈上门来作案一般!实在是气死人了!”
不过高氏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未必觉着气。二房三房的都不觉着气。
毕竟这二十多年以来,孟春锦打压二房三房,魏新亭为了个杨氏,没少给他们摆脸子看,都不是什么好鸟,如今垮了,也怨不得旁人不唏嘘一番。
魏赦环顾了一遭,又道:“也不见三老爷。”
厅上之人再度沉默,未几,突然听到一道暴喝之声:“魏赦你休要猖狂!”
只见魏明则沉着脸,脚步如疾风而来,死死盯着魏赦。
他被发配到莽山,挑了半年的粪便,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发现自己得了病,不管做什么,只要离开了澡盆,就觉着自己浑身脏臭,一股粪便臭味。这些都是拜魏赦所赐!
再看魏赦旁侧,同样面露困惑的竺兰,魏明则不知为何,那口火竟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老太君皱眉道:“够了,都入座吧,往事休得再提。”
老太君发了话,魏明则自是不敢不听,气得不轻,却仍然坐了下来。
这时,下人开始布菜。
一道道精美佳肴上了桌,离了竺兰掌厨的魏家厨房,似乎还留了许多的人才,烧出来的饭菜鲜香可口,令阿宣和朱果儿垂涎不已,竺兰拦不住阿宣,但朱果儿牙还没长两颗,只能喝米糊,包括宜然的儿子,也只能用些米糊,老太君立刻会意,又让厨房去给两个小重孙准备了米糊和奶。
有老太君坐镇,这里有恩的有仇的,都闹不起来,就算装,大家也要装出个其乐融融出来。
但是没过多久,下人又犹如一阵穿堂风刮了进来,这一次,是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老、老太君,太、太子殿下来了!”
众人一怔,顿时全部停箸。
宜然更是,惊掉了手中为孩儿喝米糊的汤匙。小孩儿尝不到美味了,又被瓷汤匙掉落碗中的声音惊动,顿时哇哇哭了起来,宜然忙垂目去哄,小孩儿哭得愈发带劲儿,怎么哄也哄不好了,宜然咬了咬唇,对老太君道:“奶奶,我想先离开。”
老太君还未点头,朱又征已大步迈入了厅堂,身上携了几片碎花碎叶,教风一扫,胡乱地掸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