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玄武街上熙熙攘攘,从各个店铺喷涌而出的水汽笼罩了?半边天,然后又被初升的朝阳涂成紫红色,很有点世?外仙境的意思。
这是一条专卖早点的街巷,往来食客中有的要赶早远行,有的则是顺道吃了?早饭去上朝。狡猾的商人,朴实的农民?,高雅的朝臣……此时都被几份早点拉到一起,再?不?似平时那样泾渭分明。
朱老大酱肉烧饼铺子已经开?了?许多年,街坊四邻都认这一口。那老大的烧饼外头是层层叠叠的酥皮,金光灿灿,里头是提前一夜腌制好的酱肉,红棕油亮,咬一口,油脂滋滋儿?直冒,却因肉被炖透了?而不?显油腻。
他家的铺子里还有一样“独门绝技”:芝麻盐,这东西听起来简单极了?,可若想做的好吃,并不?容易。
朱老大好像天生?就?在摆弄吃食上有些灵性,捣出来的芝麻盐又香又细,若有孩童偶然不?爱吃饭了?,家中长辈就?会?来花五文?钱包一包回去,随便拿个饽饽蘸着吃都开?胃。
洪文?就?爱惨了?他家的酱肉烧饼蘸芝麻盐,每隔三两?天不?吃一回必然浑身?难受。
此时他手里抓着一只,狠狠往盛芝麻盐的碟子里按了?一回,甩开?腮帮子猛咬一口,柔嫩多汁的肉混着外酥里嫩的面?皮,说不?出的享受。
他甚至把眼睛都眯起来了?,脑袋快乐地小幅度摇晃。
这早点足以拉回一个轻生?的人,他坚定?地想!
“所以世?子,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他跟何元桥出来吃早点,结果一开?门就?发现街上横了?辆马车,正想绕过去时,里面?意外钻出来一个人:定?国公世?子。
洪文?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厮要报复!
谁知对方竟一反常态的谦和起来,问能不?能借光说几句话。
洪文?看了?看何元桥,又看看定?国公世?子三步之外杵着的两?个禁军侍卫,迟疑着点了?头。
定?国公府被查,所有人员一律不?得离京,甚至就?连在京中活动,也要有禁军侍卫跟随监督。
换句话说,只要定?国公世?子不?在大街上暴起伤人,他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洪文?根本无法阻拦。
洪文?是个不?太喜欢委屈自己的人,也不?想体谅这位世?子此刻复杂的内心,于是仍按照原计划来吃早点……
定?国公世?子看着洪文?嘴角沾的油光,一时心情?复杂。
这就?是揭开?定?国公府覆灭序幕之人?
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何元桥突然重?重?咳了?声,在他看过来时举了?举手中的酱肉烧饼,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小心我揍你!
大概是觉得烧饼不?足以做凶器,何元桥想了?下,又换成盛满米粥的小木桶。
洪文?往嘴里塞了?口烧饼,顺便夹了?一筷子酱腌脆瓜,很认真地对定?国公世?子道:“你知道我会?把今天跟你见面?的经过一字不?漏汇报给陛下的吧?”
定?国公世?子一怔,苦笑点头,“知道。”
洪文?哦了?声,“那你肯定?也知道,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所以……”
所以狗急跳墙鱼死网破什么的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定?国公世?子脸上的苦笑更浓,良久才幽幽道:“其实我甚至怀疑过你是不?是谁安插的棋子。”
洪文?微微睁大了?眼睛,里面?是显而易见的惊讶:你可真瞧得起我!
定?国公世?子叹了?口气,是啊,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只是输给这么个毛头小子,总有种阴沟里翻船的不?快。
洪文?一边咀嚼,一边盯着他看,发现这人着实变了?很多。
当日在定?国公府虽只是匆匆一瞥,但洪文?几乎立刻就?断定?他必然是个极其高傲的人。
哪怕在自家,他的下巴也是微微扬起的,眼中闪动着自得的光。
身?为开?国国公之后,就?连寻常的皇室中人也要礼遇有加,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而现在的他满眼血丝,面?容憔悴,原本饱满的双颊也凹陷下去……
从容的优越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颓败。
但洪文?反而觉得这样的定?国公世?子更顺眼一点,并非幸灾乐祸,而是,对,而是原来的他像一根稻田里的稗子,骄傲却一无是处,现在稗子终于有点像稻子了?。
他开?始清醒地认识自己。
定?国公世?子的视线转向窗外,那里停着他的马车。
那马车用料扎实做工精细,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价值不?菲,但偏偏突兀地留有许多空白。
原本车檐四角悬挂着孔雀毛混着金线编的络子,车帘下沿缀着玉珠,甚至就?连马缰上都镶嵌金玉,笼头下面?缀着璎珞……
可此时什么都没了?。
尤其两?侧车壁正中两?团晒出来的浅色圆圈分外显眼。
那里原本是定?国公府的家徽,以前只要看到那图案,所有人都会?趋之若鹜,而他就?是被簇拥的明月,偶尔心情?好了?,干脆抓一把钱沿街抛洒……
诸多类似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天发生?的一样,但现在回想起来,他突然意识到是何等愚蠢。
“先前我家得势时,放眼天下皆朋友,我是所有人的座上宾,他们对我笑脸相迎,跟我称兄道弟,”定?国公世?子轻声道,仿佛在诉说一段遥远的故事,“可一夜之间全变了?,曾经的笑脸相迎成了?如避蛇蝎,一个个都闭门不?见……
当年自称可以为我家上刀山下油锅的朋友,却最早上了?检举的折子,何其滑稽!”
洪文?的脸色古怪起来,“我该同情?你吗?”
定?国公世?子:“……”
刚聚起来的一点伤感瞬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