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一阵风似的卷出去?,半路又扔回来一句话,“我?回来之前把人撵走。”
那?吏目知道没了转圜的余地,瞬间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大声嚎哭起来。
洪文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头跟着马麟去?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洪文一路小碎步追上马麟,“马院判,咱们去?给谁看病呀”
马麟脾气虽暴烈,却从不无故迁怒旁人,再开口时已?和缓许多,“宫中有两个西洋画师你知道吧?”
洪文茫然?,“不知道。”
马麟:“……”
他猛地转过身来,恨铁不成钢道:“来了半年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洪文生?怕被他的唾沫星子喷到,拼命往后缩脖子,委屈巴巴道:“我?就是个大夫,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马麟一怔,仅存的一点?火气烟消云散。
他点?了点?头,叹道:“是啊,咱们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就好,别的知道太多反而无益。”
方才那?吏目,可不就是心思太多的缘故?
“是那?个英吉利的画师保罗,他是今年春天才来的,还有些水土不服,一入冬就病了。”马麟边走边道。
隆源帝喜欢琴棋书画,对洋玩意儿?也颇有涉猎,这?保罗画得一手栩栩如生?的油画,远远看着跟真人似的,年初被召入宫做了个宫廷画师,兼职教导隆源帝和几?位皇子英吉利文,也算个御前红人。
临近年底,隆源帝想召集画师做个团圆图,意外得知保罗染了风寒,因怕赶不上画期,破格赐他太医问诊之荣。
洪文好奇道:“我?早年跟师父去?江南时,也曾听说过有西洋人跨海而来,随身携带的小相都是用?油彩绘制的,还不怕水泡呢。”
马麟点?头,“你小子见识倒不少。”
洪文嘿嘿笑,“那?等会儿?咱们去?了,我?能看见油画儿?不能?”
马麟失笑,“那?你得问保罗。”
稍后两人到了画阁后面供人歇息的一排小屋时,果?然?看见炕上一个正?抱着棉被流鼻涕的黄毛。
这?厮人高马大的,缩成一团也比大禄人大一圈。那?么?高的大鼻子也因为频繁擦鼻涕变得通红,活像按了个红辣椒在上头。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像最黑的夜幕,又纯粹又圣洁,请允许我?为你画一张相!”黄毛洋人看见洪文之后眼前一亮,立刻操着鼻音浓重、音调古怪的汉话道。
洪文心道这?洋人说起话来也忒肉麻,听到后半句就傻了,“我?没钱呀。”
本来是过来看人家画画的,怎么?还给自己画上了?
这?可是宫廷画师,一张得多少钱啊!
保罗就笑了,才要开口就喷出个大鼻涕泡。
还挺圆。
洪文:“……”
马麟:“……”
保罗:“……”
洪文:“……要不您先?擦擦?”
这?保罗是个白皮人,脸上一红,分外显眼,简直就跟血里泡出来的一样。
他手忙脚乱抹了鼻涕,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道:“不是说要看病,那?么?我?们开始吧。”
洪文:“……”
咋说呢?见证了刚才那?一幕之后,这?人甭管以后再怎么?严肃高贵,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也已?挽回不了了。
马麟上前诊脉,洪文照例在一旁记录。
“十?一月初八日?臣院判马麟吏目洪文谨奏:奉旨看得西洋人保罗,脉息洪浮,由外感风寒所致头疼骨痛,恶寒发热,咽喉红肿作痛,口渴难止……”
马麟念到这?里,转头对洪文道:“等会儿?你也来把脉试试,他们西洋人与咱们体质大为不同,因日?常多食乳肉,少进菜蔬,多见内燥大热,而此番又因外感风寒而起,所以比寻常着凉略繁琐些,既要驱寒,又要降热。”
洪文点?头,“是,记下了。”
屋里开着地龙,保罗正?捂汗也就没戴帽子,写完药方之后,洪文竟不急着要求看油画,反而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半天。
“你想治秃头不?”
这?英吉利人长得人高马大,胳膊腿上毛多得像熊一样,怎么?偏脑袋上反而没几?根毛呢?
这?不颠倒了嘛!
保罗刚来大禄朝不久,还没彻底融入到本地社交圈中,偶尔有几?个人盯着他的头看时,他也只会说一句“我?们国家的男人都这?个样子”,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难得今儿?遇上洪文这?么?个爱管闲事的大夫,上来就问想不想治,保罗怦然?心动。
比看见美人时更心动。
“可是我?们国家的男人差不多都是我?这?个样子,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真的能治吗?”
来大禄朝几?个月了,保罗适应得非常良好,而最令他沉醉的莫过于种类丰富又美味可口的食物?,精美绝伦的丝绸瓷器,以及……几?乎所有人脑袋上浓密闪亮的头发!
这?里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连头发都透着神秘的光彩!
洪文惊讶道:“照你这?么?说的话,情况确实是有些特殊,”又看向马麟,“您觉得呢?”
刚才把脉的是马麟,他也不知道这?个保罗具体什么?情况,倒不好妄下断论。
马麟一直都挺喜欢他,也很鼓励他用?心钻研医术,闻言就耐心道:“身体底子倒是挺好,不像天生?脱发的脉象,你再给他细看看。”
得了允许的洪文果?然?先?给保罗重新把脉,又让他低下头,扒拉他光溜溜的脑袋看了会儿?,发出咦的一声。
眼见生?发有望,保罗当真一点?都不敢乱动,可又非常好奇对方究竟“咦”什么?,“怎么?了?”
洪文收回来的手里捏着几?根头发,对马麟道:“马院判,这?个当真有趣,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秃。”
大禄朝确实也有些地方因为水土的关系而令当地人与众不同,比方说有些山民?常年饮用?山泉水,故而肌肤白皙,牙齿闪亮;北方的冬季漫长酷寒,所以那?里的人大多体格健壮。
但还真是少有吃秃了的!
保罗:“……”
他听不大懂,可隐约觉得不是什么?特别美妙的话。
马麟失笑,也过来看那?几?根头发,又往保罗脑袋上扫了几?眼,“确实。”
保罗都快好奇死了,到底什么?确实啊?
洪文笑道:“你这?个病啊,不用?治了。”
保罗倒吸一口凉气,绝望道:“就是你们口里说的绝症吗?”
洪文和马麟差点?笑疯。
这?洋人也忒好玩,他们还是头一回见把掉发说成绝症的。
“不是,”洪文摆摆手,“你对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之所以掉头发,都是因为你们那?里水土不好,体内津液干涸,不能滋养头发。就好比外面种的花,一直供不上水,自然?就干了掉了。”
保罗眨了眨眼,下意识低头看自己满是胸毛的胸口。
洪文:“……”
马麟:“……”
这?个确实离谱,脑袋上都快光了,身上咋还这?么?郁郁葱葱的呢?
那?西洋到底是个什么?奇葩地界!
不过这?事儿?暂时也找不到答案,洪文就对保罗说:“可能你自己都没注意,你现?在几?个原本没有头发的地方,头皮底下已?经隐约要冒毛茬了,说明情况大有好转,想必再过几?个月就不药而愈了。”
保罗一听大喜,连忙伸手在脑袋上摸来摸去?,虽然?还是触手光洁,但有了洪文的话在这?里,他俨然?已?经幻想出自己满头波浪的那?一日?了。
生?发有望,保罗觉得自己的风寒都好了大半,立刻挣扎着爬下炕,“你不是想看油画?我?这?就带你去?!”
洪文:“……”倒也不必这?么?及时。
不过这?西洋人确实没白长了这?么?大块头,底子就是好。
裹成狗熊的保罗把洪文和马麟带到自己的画室,“左手边是已?经画好了的,右手边是还没有画好的。”
望燕台人都习惯以东南西北辨别方向,但保罗暂时还没适应,仍旧用?左右。
洪文兴致勃勃过去?瞧,忽然?被一副半成品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这?是?”
保罗过来看了眼,“啊,那?是长公主,她今年刚回到京城,陛下命我?替长公主作画留念,最多再有十?天就好啦。”
顿了顿又沉醉道:“啊,那?真是一位高贵优雅的女士,我?想书上说的仙女也就是那?个样子了吧……”
大禄朝的女子含蓄而内敛,温柔而婉转,之前他还觉得怪怪的,可在这?里住的时间久了,竟也觉得比西洋奔放热烈的女郎们更多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动人之处。
洪文看着画中正?垂眸看书的女子,良久才道:
“是啊。”
她实在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英国的男人们摆脱不了的命运:
没有头发,以及……没有上嘴唇哈哈哈哈!
注:文中涉及到的脉象和解说源自中国中医药出版社的《方剂学》和人民卫生出版社的《清代宫廷医话》,其中个别略有改动,请勿对号入座,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