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现任远平知府石岩以“年事已高、旧伤复发”为由自请乞骸骨,并推荐现任同知黄卞接替。
一并送进来的公文还有洪文的例行报告,以及嘉真?长公主对东北一带现状的汇总和石岩一干官员的初始印象,并没有对谁特别点名推崇,但黄卞和另外两名六品官员、四名底层吏员评价为优,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强直,忠于职守,不畏权势,心系百姓”。
远平府地处三国交界,地理志位置非常敏感,战略意义极其重大,堪称通往都城望燕台的东北门户,知府任免一事举足轻重,自然?不可能随心所?欲。
隆源帝连夜召集吏部?官员商议,又提了石岩等人最近五年的政绩考核档案查看,发现石岩近几年政绩平平,而黄卞等人却很是勤勉,遂准了石岩所?请,并赏赐金银布帛许他?返乡荣养。又晋升黄卞为远平知府,另有人接替同知等职位,命众人于十月之前交接完毕,不必再另行递折子请示。
九月,新任远平知府黄卞请奏,希望朝廷允许在?远平府内设立专门针对各国流民的安置区,并不要求任何朝廷拨款,唯独有一点:求免除安置区百姓三年税收。
战争结束后,流民就成?了急需解决的问题,但此事干系甚大、牵扯甚多,一直没有官员毛遂自荐,朝廷暂时仍以安抚为主。此番黄卞刚走马上任就主动请缨,隆源帝不免赞叹果然?还是年青官员更有闯劲儿。
他?仔细审阅了黄卞的安置计划书,发现条理清晰、安排细致,许多容易被忽视的细节也?都面?面?俱到,显然?不是为出风头胡乱应付,十分欣慰,朱批通过后更勉励几句,又命他?每三月一次按时汇报进度。
晚间?隆源帝去陪太后用膳,提及此事不禁十分感慨,“没想到朕竟忽略了此等务实本分的臣子,皇妹越发历练出来了,当?真?能干。”
皇家亲朋虽多,但隆源帝信任又可堪大用的却没有几个,最年轻的平郡王早年自不必说,如今好歹幡然?悔悟去禁军历练,前些日?子进宫请安,纨绔之气果然?大减,人也?踏实了,只仍旧不好安排什么正经差事。
前些年隆源帝最倚重硕亲王,奈何硕亲王连遭厄运……如今在?朝内外活跃着的兄弟叔伯竟不过一掌之数。嘉真?长公主重新出山,倒是分担了不少。
女儿得用,太后也?甚是欣慰,不过还是劝道?:“她毕竟是个女孩儿,你也?别忒狠心,外头瞧着也?不像话。”
隆源帝不以为意,“母后多虑了,且不说太/祖的姐妹在?他?起事时就曾帮忙招兵买马四处奔忙,皇妹又不曾上朝听政,算得了什么?她憋了这些年,出去跑跑散心也?好。”
顿了顿又拍着膝盖叹道?:“但凡她是个男子,我早就用了,何必等到如今!”
话赶话说到这儿,隆源帝突然?又笑了,“皇妹天资甚高,若她是个男儿身,如今手持玉玺者尚未可知。”
太后听了这话不由又气又笑,伸手拍了他?一把?,“什么混账话也?敢说。”
隆源帝笑道?:“这话传出去也?不怕。”
恰恰因为他?心里有底气,知道?即便嘉真?长公主为皇弟,自己?也?是皇位的最佳人选,所?以才?敢拿这个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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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平府设立流民安置区的旨意着实引发不小轰动,朝内外都有人热议,连白先生都以此考教上书房的学?生们。
隆源帝的子嗣不多,叔伯兄弟也?同样儿孙不丰,但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九人,再算上三五两位皇子的伴读四人,朝廷有功之臣的后代五人,如今书房内共有十八个学?生。
众人出身各异,性格也?大有不同,当?下各抒己?见,逐渐根据意见分为三派:
一派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两国之间?曾有血海深仇,很不必这样迂回,直接将外族蛮子撵出去就是;
一派是以三皇子为首的支持派,认为朝廷应大力吸引人口、开垦荒地,以增强劳动力和鱼肉粮食产量;
第?三派则是五皇子和两名伴读,三个小孩儿都不满六岁,固然?已经有了善恶意识,但刚上学?没几天,对家国大事缺乏必要的大局观,很不理解为什么两国之间?要打仗……
“我大禄朝多少将士血染沙场,”前辅国公之孙梗着脖子道?,“我二爷爷、几个叔伯、堂表兄都是死?在?疆场,他?们杀了咱们这么多人,凭什么这会儿又让咱们养活那些毛子、二杂毛!”
另一个武将之后也?附和道?:“就是,管他?们去死?,就叫他?们自生自灭。”
“正是,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跑到咱们家来杀了人,反倒要咱们给他?们养孙子!”
三皇子皱眉道?:“就事论事,敌军固然?可恶,但如今流亡在?外的却多是无辜的底层百姓,他?们中好些人身上也?流着咱们汉人的血,不可一概而论。”
“正是,两国交战拼的是什么?无外乎人口多寡、兵器利钝,那些杂毛别的不说,体格硬是要的,若来日?能训练成?军,威力不容小觑。”
“那算哪门子无辜,”辅国公之孙嗤之以鼻,“那些毛子和蒙古兵身上穿的衣裳、嘴里吃的口粮,哪一样不是下头的百姓供养?若没有他?们,咱们也?不会死?那么些人。”
“所?以才?要细心甄别,”三皇子道?,“然?后以道?义教化,让他?们诚心归顺,岂不闻攻心者上……”
一家之内尚且勾心斗角,更何况国与国乎?除非亡国灭种,不然?敌人永远没有消灭干净的一天。可若能从内部?分化,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岂不等同于从根源消灭了敌人崛起的可能?如此才?是一劳永逸的长久之计。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小子就把?头一扭,“太慢了!等不了!”
教化个屁,那些蛮子配吗?
当?年几位国公辉煌一时,他?们的子孙后代从小就出入宫中,自然?也?颇有傲骨,并不会因顾忌三皇子的身份而不与他?争论。
三皇子又好气又好笑,“那照你的说法,合该把?他?们都杀光?”
对方还真?就点头,“自然?,人都死?绝了,才?不会再来犯我边境。”
三皇子呵呵几声,虽然?一个字没说,但硬是让对方感受到澎湃的鄙夷,于是双方再次陷入激战。
白先生并未制止,只是在?恰当?的时间?点拨两句,或提出疑问,让他?们讨论解决。
眼见三个小的呆坐一旁,白先生去五皇子旁边坐下,“五殿下以为如何?”
经过洪文一系列治疗,如今他?的旧伤已经好多了,若只慢慢行走,几乎看不出曾是个几近瘫痪的病人。
五皇子说……五皇子都快被面?前的唇枪舌战吓傻了!
小孩儿头一次经历学?堂论战,看看自家半个脏字不吐,却愣是把?对手气得跳脚的三哥,再看看那些平时嘻嘻哈哈带自己?玩,此时却抄着袖子要掀桌子的学?长们,很有点混乱。
他?咽了下口水,非常诚恳地羞愧道?:“先生,我不太明白。”
白先生笑着点头,“哪里不明白?”
五皇子和他?的两个伴读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哪里都不明白。”
三个小孩儿都是被家人千娇万宠养大的,一个个白白嫩嫩,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的模样活像三颗刚出炉的白皮大包子,把?白先生都看乐了。
“那就一点一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