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殿下。”
身穿青衣粗布短打,头戴斗笠的下属靠近轿门,躬身低声,等候吩咐。
片刻之后,那帘子被放下了,轿子的人并没有出声。
下属不明所以,便再度轻手轻脚退后。
外头游人香客三三两两的轻快说笑声,有如海边翻起的轻浪,一波又一波地此起彼伏。
而狭窄的轿子与厚实的帘幕,拦成了一个极小的框,内里暗流翻涌的沉重往事,将轿子里的人圈在其中。
母亲真的没有死。
母亲身边的人,居然是她。
这素轿内里虽已清洁熏香,却到底不比他自己惯用的车马或官轿,并未内系明珠或琉璃小灯,帘幕垂下,便有些晦暗。
而此刻重回冠礼前的靖川王,一切的心绪浮沉也都静静压抑着。
一阵山间清风拂过,略略将轿子左窗的侧帘吹起几寸,外间明亮的天光洒落些许在轿子里。
明暗交浮之间,容貌昳丽的青年依旧垂目不语,沉静俊美的面孔有如生菩萨,而那低垂的眼帘下,亦掩去了一切凌厉的杀机与锋芒。
大约默然了两盏茶的时间,素轿外的下属们才见到轿帘再度被拨开,立时上前应命。
又是一阵略强些的山风吹过,扑簌簌拂落了许多樱花瓣,这原就是金谷寺有名的夏日盛景。
一时间和风含香,飞花如雨,寺内外游人皆欢喜赏玩。
连坐在兰因大师禅室中吃茶的宁夫人与贺云樱,望见窗外如此美景,亦不由唇边含笑,心旷神怡。
“数日不见,夫人心怀倒是舒畅了些。”兰因大师是金谷寺中最为德高望重的比丘尼,论辈分比妙悟高上两辈。
虽已年近花甲,但精神很是健朗,清瘦面容上微笑慈和,目光清澈,叫人看着便觉得心里十分舒服安静。
宁夫人微笑颔首:“山中清净,到底是容不下那许多杂念的。前尘往事终究已经过去,如今我还得了樱樱这样的女儿,很是知足。”
从几年前贺云樱开始到金谷寺跟着宁夫人读书开始,经常见到兰因大师,后来正式拜宁夫人为义母,兰因大师还送了她一串金檀念珠做礼物。
算起来也是熟识的,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兰因大师的目光望过来,贺云樱竟隐约觉得与先前有些不同。
她心里渐渐便生出些紧张来。
但下一瞬,却又坦然了。
便是叫兰因大师或是宁夫人知道她是重活一回的人又如何呢。
她父母皆已故去,再几日连孝期都出了。三叔三婶一心要借着她的美貌去攀高枝,也不乏谋算她嫁妆家财的心思。
郦家舅父亲眷虽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却从来都不亲近。
她现在最亲近的人便是义母宁夫人了,知道便知道罢。
而兰因大师虽目光里确实添了几分复杂甚至凝重,但仍旧是慈和温柔的:“你们的亲缘当真难得。樱樱,其实以后便直接叫‘母亲’也好。”
宁夫人似乎有些微微震动,低头抿了抿唇,随即重新抬眼笑道:“其实——”
“母亲。”贺云樱直接便开口叫了。
她的母亲郦氏比父亲贺道允过世还早一年半,其实对贺云樱来说,义母宁夫人早就跟亲生母亲一样了。
宁夫人眼眶还是热了,刚才强压的心绪再次翻涌,泪水滚落下来,又伸手去抿了抿贺云樱的鬓边:“好孩子。”
贺云樱也有些鼻子酸酸的。
她又是有母亲的小丫头了。
兰因大师缓缓颔首,双掌合十,轻声祝祷。
宁夫人沉了沉,回手将眼泪擦了,又与兰因大师说了几句闲话,约定端午过后再到寺中相见谈经,便起身告辞。
兰因大师起身相送,主动提道:“这几日寺中的双宝金银开得很好,你们去药圃取一些,泡茶或是晒干做香包,可以安神。”
“多谢大师。”贺云樱欠身告辞,便要转身离去。
“樱樱。”兰因大师又叫了她一声,“持心,胜于万事。切记。”
贺云樱飞快琢磨了一下,并不是特别明白。
但兰因大师的语气又这样亲切慈和,还是心中暖暖的,再次深深一福,才扶着宁夫人离了莲院禅房,往金谷寺西侧的药圃过去。
这一路过去的游人并不多,因为金谷寺大部分的花树景致和古迹楼阁多在寺北与寺东,西侧种了许多松柏与翠竹,更清幽些。
松竹掩映之中,甬道通向一座宽阔的凉亭,原是前朝曾经寄居过金谷寺、后来高中状元的陆阁老所捐赠修建。
凉亭外修了一座影壁,上头有陆阁老当年的题字与文章。所以此处的游人香客,多是读书学子过来瞻仰。
贺云樱以前便仔细看过影壁上的文章,此时刚好经过,便挽着宁夫人又过去再扫一眼,顺便闲谈几句书法词句。
宁夫人笑笑:“陆阁老传世墨宝多以赵体字居多,不过他写这篇文章时,笔锋还未曾精熟至极,倒有些燕派的影子。”
贺云樱点点头:“燕派的字太过秾丽,写诗填词倒好些,做这样的经济文章,总是看着——不大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