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地势偏远,幸好零八年玉树机场新开通,我们做的空中专线赶去。
我在医院就是住院总,救援中心没有分配我去前线,而是驻守在一个县城的二甲医院。
灾后72小时,是最为困难,也最为宝贵的时段。
一天二十多台的手术,其中大手术约5-6台,我基本20小时奋战在手术台,撑不住了就下台更换主刀,轮流喝水休息。
我是名医生,已经见惯了血肉模糊。
即使如此,有时面对那些送来的现场伤病患,还会难以直视。
至今,我都难以描述当初的震撼,和心底涌上的无力。
地震,也许是仅次于战争的残忍。
听说前线有个负责转运的年轻医生,被灾民伤体的场景刺激,当场晕厥。
最让我们觉得敬佩的,是四川来的援助队。
他们好像永远不会疲惫,一直都是精神抖擞的模样,头四天从没见他们闭眼休息过。
休息时我开玩笑,说我们是拼命,他们是不要命。
张伯叹气,说当然不一样,我们是来支援救助的,而他们是来报两年前的恩情的。
一个月后,我回到江城。
夏溪妈妈半个月前已经回去了,她让夏溪考江城的编制,夏溪为此很是不满,埋头蹭着我的肩膀,抱怨了好几次。
六月,夏溪公司机构重组。
江城分公司被撤,之前培训过的可调往上海,其余员工按工龄赔偿辞退。
夏溪愁眉苦脸的对我说:“唉,这要去上海啊。”
我正在炒菜,见她小脸皱巴的和核桃一样,忍不住捏了捏她下巴:“那你想去吗?”
“我……”夏溪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回答,反而抱住我,仰头眨巴着眼,“安安,你怎么看?”
夏溪总是这样,干什么都喜欢问我的意见。
“我觉得这份工作各方面都不错,实话实说,在江城很难找到与之匹配的,但去上海的话……太远了,你回来不方便。”
我隐晦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希望夏溪离开……
“咦,上次我能出国学习,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夏溪捏住我的脸,嘿嘿笑着问,“怎么这次舍不得我啊。”
“情况不一样。”我扣上锅盖开始焖菜,拉着她坐下,“这出国呢,可以忍受一时的困难,学习的东西或者简历是能利用一辈子的,而这次我看不到什么好处,无非就是留了个工作。”
我如此分析,见夏溪听得认真,甚至还点头附和,心中猜出对方的选择。
应该……不会走了。
夏溪月底拿到辞工补贴,开始找新工作。
接下来的一年,我们的生活悄然改变,可身处其中的我,丝毫没有察觉风浪袭来前,那空气中暗藏的涌动。
茶过半盏,赵珂托腮听着,显然已经入神。
我敲了敲桌子:“故事好听不?”
赵珂点头,半晌察觉我语气不对,又急忙摇头。
他很可惜的说:“安知乐,如果夏溪去了上海,凭你的能力过两年再去那儿找个医院也不难,说不定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呢。”
我端起茶杯喝了口,发现已经凉透,又皱眉放下。
我不喜欢立下若是当初的假设,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徒劳的幻想。既无用又耗费心力。
虽然在夏溪身上,我暗地设想过无数次不同的可能。
不止赵珂刚刚提出的,甚至更早的选择上,我也有不少妄想。
如果博士第一年,我就听张教授的出国深造,过几年就能等到夏溪出国学习,说不定我们就会定居国外,甚至结婚。
如果我听高中班主任的,当初读经济管理而不是学医,那我就能很轻松的陪夏溪去任何地方就业。
如果……
可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我们已然如此,无法改变。
只希望在平行时空,与我们选择不同的她们,能有幸福的结果。
“安知乐,其实我挺奇怪的。”
赵珂的话打断我的思绪,他双手五指交叉,大拇指不断旋转着,这是他想事时下意识的动作。
“以我对夏溪妹子的了解,她不是一个决绝的人啊。”
赵珂瞪大眼睛,神情困惑。
“你说太忙忽略了她,说没时间陪她,也许是理由,可不至于直接就离开你啊。在我看来,夏溪她挺善解人意的,不会单单因为这就和你分手。而且她走的那么干脆,不应该啊。”
我当然知道,夏溪离开不止因为这点。
可是,除了这个理由,我想不到其他的。
我也没有机会问清楚。
那时我必须找到一个支点,一个可以洗脑自己的理由。
那就是,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夏溪才会离开。
不是不爱我,只是因为……再也无法忍受我。
若非如此自欺欺人,我根本撑不过那几年。
就这么想着,潜移默化,从心理上接受了这种说法。
晚上,我和赵珂在江边散步。
他说起小男友的事情:“我想通了,有些事情勉强不来,没必要作贱自己,也恶心了别人。”
我静静听着他说,没说‘未来一定会好点’‘会有更好的人等着你’等等,那些假大空的鸡汤敷衍他。
我们已经不再年轻。
三十四五岁,早过了相信童话的年龄。
更何况童话故事里,幸福生活下去的只有公主和王子,没有公主和公主,王子和王子。
我们坐在台阶上,打量着来来回回的行人。
教小孩走路的夫妻,对着江面自拍的情侣,还有缓缓散步的老人。
形形色色的世俗幸福。
赵珂忽然哽咽,他仰头捂着眼睛,明显不想让我看见他哭。
“安知乐,我觉得过不下去了,好难。”
察觉对方在情绪崩溃的边缘,我开始安抚他。
“夏溪走后,我也觉得活不下去了。后来出国见了些人,发现其实没有任何人的人生是简单的,只不过……”
见赵珂泪水从指缝流出,我从包里抽张纸递给他:“我们这些死脑筋不知变通的,格外难而已。”
诚如我所说,我与赵珂无法欺骗别人,也不能欺骗自己,若找不到同伴前行,注定此生孤独。
见赵珂哭的难受,最后我破天荒给他画了个饼:“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明明刚刚还觉得安慰最是无用,可此刻除了这些话,其他的更难开口。
虽说忠言逆耳,可没人愿意在脆弱无助的时候,还要睁眼看清那残酷不堪的现实。
精神上的吗啡,即使不治本,可偶尔麻痹一次,也能当做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