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灯光昏黄,少女仰着头,漆黑的瞳仁映着那微弱的灯火,星星点点,仿佛落入人间的星河。
重锋比她高出一个头,将她整个人都笼在身前,低头看着她,衣袖仍被?她轻轻地扒拉着。
他忽然就想?起十几年前,这小姑娘还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家伙,被?塞到他手上时哭得天崩地裂,那哭喊声轰得他脑子发晕。后来他将她哄好?了,学着她父亲那样挠她下巴,她抱着他的手指,眼巴巴地看着他。
那眼神,跟现在说不出地相似。
她本?该比他见过的那些大院姑娘们更有资本?骄纵。
重锋心?口微微发疼,低低叹了一声:“我没有生?气?。”
李潇潇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心?想?:团长,那你这话?可就没说服力了,平时一口一个潇潇,刚才都已经气?得连名带姓地喊她来着。
她满脸都是“你生?气?,你不说”的无奈,重锋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在想?我做得不够好?,还没能让你信任我。”
这话?题跳跃得有点大,李潇潇不太跟得上他的思路,挠了挠脸颊,倒也不装可怜了,坦诚又茫然地说:“我信你啊。”
“我说过的,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讲。”重锋说,“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不违法不违纪,我都会帮你。排练既不违法,也不违规,你中午本?来不必那样说。”
李潇潇咳了一声,有点尴尬地说:“我不想?你担心?。”
重锋说:“可是潇潇,我是相信你的,我知道你爱惜自己?的身体,相信你有分寸,能兼顾好?排练跟休息。”
李潇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脑瓜:这可是未来特种部队大队长啊,高智商尖兵人才,被?他夸一下,她要?膨胀了。
大概是猜到她以为?自己?是说客气?话?,重锋顿了顿,又说:“你还记得在白沙村落水那回吗?你让我给你上碘酒。”
普通姑娘要?是落了水,被?个男人救上来,都会担心?名声受损,恨不得马上没有接触,更别说让这男人帮忙处理?后背伤口。
回去路上躺担架也没半点扭捏,脸都不带红一下的,甚至还干脆睡着了,当时方浩明还感叹这姑娘不一般。
哪怕是之前去隐市,也是做好?了变装,如果那天不是他刚好?路过,凭她自己?是完全能逃脱的。桂容镇那人贩子,她也有自保能力,甚至在追出去之前,也交代了同伴,只是因为?心?软,不识人心?凶险才失了手。
说到底,这姑娘做事?前都有过考虑的,虽然每次总是很倒霉。
“啊,这样……”李潇潇也反应过来了,笑了笑,“我明白了。”
她想?了想?,看着他,又说:“我以后不骗你。”
重锋很喜欢她这么坦诚不扭捏的性格,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头还疼吗?”
李潇潇眨了眨眼:“你不生?气?我就不疼。”
重锋:“……”
李潇潇挑了挑眉,又开始捂着脑袋“哎呦哎哟”地开始装:“我不行了,我又开始疼了。”
重锋一脸拿她没办法,只得说:“我真?没生?气?。”
李潇潇放下手,笑嘻嘻地说:“那我好?了。”
重锋点点头,抬起头,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朝她说:“走吧。”
啊?还是要?把她带回家吗?李潇潇婉转地说:“我明天还得排练,家里离文工团还挺远的……”
羊城剧社离李家很近,但这光州文工团离李家跨了一个区,李家就一辆自行车,陈红娟平时上下班都要?用,李潇潇周末回家都是坐公?交。
回去就过一晚夜,第二天又赶回来,实在是有点折腾,她觉得没必要?。
“我知道。”重锋笑了笑,说,“是带你去吃夜宵,吃完就送你回来这里。”
李潇潇一听,顿时来精神了,眉飞色舞地说:“嗨呀,那你要?是说这个,我又可以了,走走走!”
光州文工团对演员的身材管理?简直太苛刻了,饭堂午饭丰富,晚餐朴素到令人发指。李潇潇前世读书的时候,学校饭堂开饭早,去晚了没菜吃,吃早了晚上又饿,学生?时代早就养成了一天四餐的习惯,工作后更是饿了就吃,尤其是开工作室以后,储物?柜里一堆干粮。
李潇潇正要?跟上去,忽然又想?起了个事?情?,连忙喊住了重锋:“团长,你等等,我回宿舍拿点东西,很快!”
说着,转身抬脚就跑,重锋眼疾手快,手一伸就捏住她的肩膀,有点无奈地说:“我不急,你不用跑,慢慢走过去,我等你。”
李潇潇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重锋这才松了手,让她走回去了。
她走远了之后,重锋看到话?剧组那排练室门口,齐刷刷地冒出几颗脑袋,一看到他,几脸懵比,大概是没想?到他竟然还在,马上又缩了回去。
但这样实在是有点不太礼貌,于是他们干脆走了出来,朝他尴尬地点点头,其中演男主角的白杨被?派作代表,走过来跟重锋打招呼。
大家都认得重锋的,这样年轻的团长,上回在桂容镇一露面,所有人都记住了他。
白杨也说不上为?什么,明明人家团长只是随意站着,也不凶狠,但他就是莫名地紧张,下意识地就绷紧身体立正,说:“团长同志晚上好?!”
重锋看了他一眼,颔首算是回应:“你们回去排练吧,我带潇潇去吃点东西,晚点就会回来,但是她回来后不能再练了。”
原来是这样,刚才他们还以为?要?发生?什么事?,都在担心?潇潇呢!白杨顿时松了口气?,又说:“您放心?,咱们不会让潇潇累着的,我们每天十点前就结束排练,团里也给她批了特殊假的,她白天是可以不出早功的。”
其实就是相当于在团里休养,又能拿到工资,要?是请假回家,那是要?扣工资的。
李潇潇毕竟是协助公?安破了大案,又让文工团上了一把报纸光荣报道,肖团长当然不会让她丢了工资。
这些事?情?,重锋早就从李潇潇那里听说了,点点头表示知悉。
这时,李潇潇又回来了,看到白杨,一脸奇怪地问:“你们在干嘛?”
“没什么没什么,”白杨马上说,“我们先回去排练了。”
他说完后马上就跑了。
李潇潇看着白杨的背影,又看了看重锋,满眼都是疑惑。
“没什么。”重锋顿了顿,又问,“东西拿好?了吗?拿好?了我们就走。”
李潇潇回过神,马上点点头,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十块钱,递给重锋:“这个,给你。”
重锋皱了皱眉,没接:“这是做什么?”
“昨天发了工资。”李潇潇解释说,“之前你不是帮我家还了钱吗?然后上回也给了我一百多?块,总共是431块。我以后每个月发了工资,就给你还一点啊,现在是少一点,以后会涨工资的。”
她刚入团,现在一个月工资才二十三块,这个月因为?在桂容镇协助破案,给文工团添了荣誉,团长给她奖励了三块钱。
这年代文艺团体很受重视,光州市又是省会,文工团的条件自然也比省内其他城市的都好?,拿到的补贴更多?,化为?团内成员的福利,就是饭堂吃饭便?宜,菜式也比之前剧社的多?,十几块钱足够她一个月生?活费了,剩下的可以拿去还给重锋。
四百多?块在这时代是一笔巨款,她不可能白拿重锋的。
重锋见她这么见外,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用还,这是我该做的事?情?。”
“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李潇潇有点无奈了,“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重锋不说话?了,只皱着眉看她。
李潇潇不得不承认,重团长的眼神真?的很杀人,明明一句重话?也没说,眼神也还算平静,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让人莫名紧张。
她咳了一声,说:“收嘛,不收我就不去了,白吃白喝什么的,我心?理?压力好?大的。”
这小姑娘脑壳都在想?什么……重锋是真?拿她没办法,最后只好?说:“那我先帮你存着,你要?用钱的时候跟我说。”
李潇潇“嗯嗯”两?声,连连点头,飞快地把大团结塞到他手里,生?怕他后悔似的。
重锋将钱收好?,两?人终于出了文工团。
方浩明远远就看到了他们,见李潇潇跟自家领导有说有笑,而他那领导……
居然笑了!
方浩明一脸见鬼的表情?,直到重锋和李潇潇上车了,他都还没反应过来,目光随着两?人的动作转动而转动,整个人扭过身,看着李潇潇的眼神像在看国宝。
“方浩明。”
重锋连喊了两?声,方浩明这才如梦初醒,不用重锋提醒就已经转回驾驶座。
李潇潇不明所以,小声地问:“他怎么了?”
重锋神色自若:“欠收拾。”
李潇潇:“……”
重锋吩咐方浩明说:“去陶居酒楼。”
在去酒楼路上,方浩明已经缓过神来了,又开始迫不及待地想?朝李潇潇打听,到底是怎么将自己?领导搞定的,传授他一招半式,好?让他以后挨训的时候用起来。
到地之后,三人一起下车进了酒楼,落座后,服务员过来帮他们下单,重锋对吃的没什么要?求,让李潇潇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前世李潇潇也经常吃茶点,熟门熟路地点了大份管饱又不贵的炒牛河和烧骨粥。
上菜后,烧骨粥热气?腾腾,里面浸着棕色的烧骨,飘着几颗花生?,上面浮着一层葱花。
国营酒楼用料足,大块的猪脊骨经过腌制后,以炭火慢慢烤熟,再放入粥底一起熬制,每一块都带着入味松软的肉。
方浩明原本?觉得点这个有些浪费,因为?这烧骨的精髓不在肉,而是在于骨头里面的髓汁。女孩子碍于斯文,别说吸髓汁,他就没见过哪个姑娘吃烧骨的,因为?骨头太大,难以夹起来,一个弄不好?夹起来又砸到粥里的话?,那场面就不是一般的尴尬了。
然而,他没想?都的是,自家领导给那小姑娘舀了一大碗,半碗都是大块的烧骨。
方浩明:“……”
大哥!您在想?什么?就算您想?让她吃肉,挑小块的给她啊!
可让方浩明没想?到的是,李潇潇眼神一亮,用茶水洗了洗手之后,用勺子轻轻把大骨头拨出一角,直接把肉骨头捏起,两?只手捧着埋头吃了起来,小半张脸都被?挡住了。
方浩明:“……”
他觉得,这俩人能处到一起,真?的是有原因的。
重锋跟方浩明平时经常外训或者执行任务,常常吃压缩干粮,对吃的没什么要?求,这时见李潇潇吃得那么香,也都各自吃了一碗。
炒牛河锅气?十足,比前世李潇潇去过的百年老字号出品都好?吃,李潇潇啃完两?块骨头后朝牛河下手。
方浩明再看她时眼神都变了,朝重锋感叹地说:“小铁梅吃得真?多?,冯露要?是能有她一半就好?了。”
李潇潇:???
炒牛河油光呈亮,李潇潇舔了舔满嘴咸香,不满地说:“小方,你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我还在长身体,吃得也没你多?。”
哪里多?了?这儿放到现代,随便?一个敢自称吃货的女孩子,分分钟一个人就能干完这份牛河。
方浩明虽然是重锋的勤务员,但好?歹也是大院里长大的,是除重锋之外的二号人物?,曾经也是大院一哥,小的们哪个见了不喊一声“浩明哥”,这会儿被?个小姑娘喊“小方”,顿时就不乐意了:“小铁梅,我这比你大好?几岁呢,你怎么也得喊我哥才对。”
李潇潇从来都是个识时务的人,咬了咬筷子,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朝方浩明说:“哥哥,我想?吃牛河。”
小姑娘声音又软又甜,方浩明高兴地应了一声,脑子一热,简直想?直接想?把整盘牛河都端到她跟前了。
然而,还不等方浩明动手,重锋缓缓地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带刀,刀刀致命。
方浩明:“……”
重锋给李潇潇舀了一勺粥:“牛河锅气?大油重,吃多?了容易上火,对嗓子不好?,喝烧骨粥降火。”
“谢谢团长,”李潇潇点了点头,又说,“我不要?花生?。”
之前在白沙村的时候,李潇潇就已经表示过来年会考部队文工团。方浩明早就提了恋爱报告,对象是文工团的芭蕾演员冯露。
方浩明瞧着李潇潇这食量,不由得提醒道:“小铁梅,说真?的,你现在吃这么多?,到时候进了咱们军区文工团可怎么整?那儿可不像你们这里想?吃就吃,那里管得可严了,我对象说,他们老师都盯得死紧了,举报制,谁偷吃了被?举报,就一个月不能上台。”
李潇潇听到最后一句,冷不防被?噎到了,捂着嘴巴咳嗽了起来。
重锋又刀了方浩明一眼:“你吓她做什么?”
李潇潇满脸通红,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缓过气?来。
重锋给她倒了一杯水:“你别听他胡说。”
李潇潇握住水杯,半信半疑地问重锋:“他说的是真?的吗?”
这可太扯了,她前世怎么没听爷爷说过?她爷爷也是部队文工团话?剧演员。难道不同军区规定不一样?
重锋连部队文工团的演出都很少看,更别说去了解文工团内部的规定了。他老实地说:“我不是很清楚,我回头替你问一下。”
方浩明摆摆手,说:“还问啥啊,冯露前两?天才跟我说呢,她们那儿有人被?罚了。”
李潇潇一脸无语,这都什么鬼规定,不怕演员跳着跳着饿晕么?
“不用担心?这个,”重锋淡定地朝李潇潇说,“到时候我多?打一点饭菜,你来找我,不会让你饿着的。”
方浩明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大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都不怕文工团的老师直接铲上门来?
李潇潇一颗心?又放了下来,高高兴兴地把烧骨粥吃完。
夜宵之后,三人一同回了市文工团,临下车时,李潇潇回头看着重锋问:“团长,新版《蜕变》在八月十三日公?演,你们要?来看吗?我给你们留票。”
重锋低声说:“不一定能去。”
李潇潇抿了抿唇,有点失望,但仍是笑着说:“嗯,你们平时不太方便?出来。没关系,我留着票的,你们有空就来看看,没空就算了。”
重锋点点头:“好?。”
李潇潇下了车,朝车内两?人挥了挥手:“我走啦,晚安。”
重锋目光温和:“晚安。”
李潇潇冲他笑了笑,转身往大门口里走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使后,重锋才朝方浩明说:“出发吧。”
夜已深,街上人早就不多?,与刚才回来路上的缓慢行驶不同,方浩明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迅速倒车后,快速前行。
方浩明边开车边说:“锋哥,刚才你就该说一定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