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隔这许久,众臣子再一次瞧见周寻来上朝。
昔日的少年左相又恢复了那般神采奕奕的景象,仿若这么长时间以来的事都是一场噩梦,梦醒了就过去了。
但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周寻那双手,自上朝那日起便有人发现上面缠满了厚厚的带子,每每行礼之时那只右手都是一直颤动个不停的,眼尖的愚钝的都瞧见了。也不敢妄加议论更不敢随意猜测。
待到后来什么时候拆掉带子,众人看到周寻手上满是可怖的伤痕刀疤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常以宁却反应如常,甚至在每每目光触及周寻那只丑陋无比的手时还会极小幅度的勾动嘴角似是在笑。
“前些时日的围猎一事,微臣觉得还有诸多可疑,但王上这些日子以来并未再提,臣等也不敢随意提起。”
常以宁乍然开口,梁政清听了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
“当日的刺客已经着人去寻过了,但尚且还没有音讯。”
“围场当日是安排好的,且只有宫中众人在,排除过宫中诸人便只剩下诸位大臣和其家中家眷了。”常以宁话是对梁政清说的,目光却有意无意的往周寻看过去。
周寻直接忽略了他的目光,或者说,周寻早就料到他会挑这么个时候来细细说说围猎的事。
围猎场上,只有宫中众人,梁政清却险些遇刺,若非锦书及时护驾救了他一命,想来性命难保的便是他了。只是明摆着是这些人中的,过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寻到真正的凶手是该说守卫办事不力,还是说有人故意借此机会有心筹谋目的就是为了对梁政清下手呢?
看似简单的事情,实则着实是细思极恐的。
若当真是冲着梁政清去,怎么会如此巧合,碰见了周寻和程锦书,又怎么会正好梁政清被程锦书所救?
当日御前献舞,程锦书分明以死明志誓死不愿为妃,怎的如今见到梁政清反而愿意舍命相救了呢?
这其中缘由,众臣子即便是常以宁不开先河先来开这个口也未必能堵住悠悠众口,此事不查明得到交代,这一团疑云就永远在众人心中消散不去。异己难以铲除,最后互相怀疑,朝堂便会陷入一片混乱落得人人自危的下场。
“周公子,此事你怎么看?”
梁政清一直没开口,不代表心里没有衡量,实际上这会儿子沉默的时候,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番心思和算计。
周寻低着头,像在认真的想事情,又像只是借着这个时候垂手假寐什么也没想,早已经神游天外。
待提及他的名字,周寻后知后觉“啊”了一声,而后抬头有些懵懂:“其中细节,我是没资格来品评且琢磨的。只是我只对一事不甚明了。常大人怎么就觉得,王上遇刺和我与程姑娘是个巧合呢?”
他这话很清楚的捉到了重点,先前都还百般猜测周寻是如何安插人手行刺王上,几乎都已经把这行刺的罪名给他坐实了,这时候经过周寻这么一提,才想起来这周公子同常右丞似乎向来都是水火不容的这一回事了。
单单仅凭常以宁的话,在这时就已经已经明显的失去了所谓的信服力,有失偏颇了。
咂摸了一下,梁政清又开始企图在常以宁脸上寻到一丝半缕的伪装破绽,可是常以宁仍旧是那副神情。
“当日,我因身手不好自愿留在了营地中,众位大人可也都是有目共睹的。王上一路上也是好好的,怎么就遇到周公子就出事了?论起佐证,诸位大人当日都在,皆可为我作证才是。”
“这......是啊,是啊......”诸位大臣面面相觑纷纷应和。
梁宣在周寻身侧,周寻想了想也许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看他几次要开口都重缄默,周寻也知晓他在这次事件上立场身份特殊,若是由他开口,即便当真,梁政清也是不会相信的。
“王上,”周寻抿了下唇,“此次围猎除了宫中无人知晓,然而查遍却也没有寻到可疑的人,那便相反地证明此人是有极大的本事,或者换一句话来说,是这人背后的人拥有极大的本事,既能助他顺利进入围场埋伏,又能助人及时逃脱围场不让任何人发现。”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大殿之上的众人,被看着的人都纷纷垂下了头,无一不怕周寻借题发挥将此事扯到他们身上牵连一家上下,别的罪责也就罢了,唯独这行刺王上的罪名谁都不敢担上,一旦有了丝毫的嫌疑,动辄就是株连九族的后果,没有人愿意轻易冒这个风险去做如此以下犯上的事。
可是一个个看过去,唯独只有那么一个人的神情是有异的,他第一反应是迎上了周寻的目光,在周寻略带笑意的瞧他时,他一开始毫不畏惧的看了过去,又很快左右看了看。
六殿下,你的演技到底还是应该好好磨砺一下。
可是周寻不能念在他是初犯亦或者他年岁尚轻的份上就放过他,他对他一时仁慈,受苦的就会变成他和锦书。
于是还是开口道:“容微臣冒犯,王上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一场围猎是怎么开始的?又是谁默默推动的呢?”
“这论提议,是常大人提出来的,也是王上您思虑过后亲自应允的,论从开始到结束,是......”
他刻意说到这里停下,面上表情变幻得很快又十分精彩复杂,让人信以为真他是有什么斟酌和难言之隐。
“但说无妨。”
直到得了梁政清这一句应允,周寻才接着说下去:“是王上让六殿下一手操办的,地方也好,猎场也好,按理说都是六殿下仔细确认过的,不应当会出差错才是。”
臣子不禁都捏一把汗,周寻恃才放旷如此,这一番话,看似只是陈述缘由和事情,一下子就将梁政清、常以宁和六殿下全都囊括进去,不仅变成了周寻无罪论,反而倒像真是他们三人的错了。
话的力量不重,也足够堵住众口。
就连梁政清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朝堂上的六皇子,六殿下也未曾想到他当真会看向自己的反应,这一眼过来,就意味着梁政清对他多多少少有了怀疑。
常以宁也没想到,三言两语颠倒了过来,他们成了风口浪尖上众矢之的。
探询的目光太过强烈,六殿下实在是撑不下去招架不住,直接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父皇明察,父皇明察啊。”
“明察?明察什么?朕还什么都没说,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无需再如此大费周章了。我都替王上查好了。”
周寻往后一抬手,有人正好带着一个人上了殿。
那人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待到被人拉到殿前一扔,几乎是跪在了大殿之上。
抬起头来,双手已经被牢牢绑上,脸上俱是伤痕,整张脸的样子都已经是模糊不清的了,血肉模糊,根本就分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他身上的衣裳也早已经是烂了,看见地上一同跪着的六殿下,一时激动起来,拽着六殿下的衣角哭到:“殿下,殿下,你还记得我吗?当日围场,你可要救救我啊!”
六殿下一下甩开了他,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那人先是怔了一刻,而后小小声嘟囔了一句,旁人没听清,可是身侧的周寻和六殿下却听得清清楚楚:“好,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是你背信弃义在先的。”
他指着六殿下,大声道:“王上,是他,就是六殿下,当日就是他给了我许多银两,雇我在围场中行刺,我先前以为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物,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也并没有见王上的机会,只是殿下给的赏银丰厚,我又急需大量银两这才鬼迷心窍答应了他,是后来才知晓原来他让我行刺的竟然是王上您。”
梁政清额头上青筋隐隐暴起:“你可知当日不是那位姑娘,我就没了性命!”
“我并不知什么姑娘,只是殿下让我行刺您,待箭射过去,殿下那时也在我身侧,他见箭未射中就催促我快些离开,自己也赶快离开了。可后来我离开围场不久便被这位公子身边的侍从抓住了。”说完,他目光就看向了周寻。
他接下来还交代了诸多自己的事情,诸如他原本是远近闻名的猎户尤其箭术精准,六殿下某一日特意寻到他给了他许多赏银说是要他刺杀一个人。
他当时并未多想,到后来东窗事发才知晓自己闯了大祸。
臣子听着,皆是心惊肉跳,不敢插话。
“来人。给我拉下去。择日问斩。”梁政清道。
这下子殿上跪着的就只剩下六殿下一个人了,他身上一阵接着一阵的冷汗,身子也抖个不停,这时候已经不敢再抬头看梁政清了。
“皇儿。”梁政清开口,提到他,他身子骤然一缩,这时候梁政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对他的处刑一般。
“儿臣在......”他的声音和人一样,都害怕得紧抖得不成样子。
他突然两手撑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两下头,颇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父皇想知道,我为什么大逆不道,想着刺杀您是吗?”
“我幼年时,父皇便极少来瞧过我,您最常去看的是二哥,我便极为艳羡二哥,时常能有您去瞧他,给他带许多好玩意儿,大一些,您宠爱贤妃娘娘,连带着三哥一道儿喜爱着,唯独剩我,您既不喜欢我母妃,也厌倦我。到了前一阵,突然想着让我一手操持围猎之事了,这才想到我。我没想过让您死的,只是想让您受一点小伤,不过既然到了现在,我是真的很想问一句,若是今日没有这么一个人站出来拿足够的证据戳穿我,您还会不会相信我?”
随后,他又很快释然的笑了:“所以父皇不知道,没有爹疼娘爱的孩子是怎样的,不止是您不喜欢,连带着母妃也觉得是我的过错,动辄打骂我,觉得我不争气。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父皇会不会信我?”
梁政清没回答,看着这个自己的皇儿,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殊不知,他的皇儿看着他,也是从一开始的熟悉、敬爱走到了如今的陌生。
梁政清没有回话,六殿下自己给自己了答案:“父皇也不会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