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海信瑟斯
我觉得坂口想揍我,额头上的青筋也冒出来,但是之后露出一脸「受不了我」的表情,吐了一口气。
“所以,你只想问我这个问题吗?”
坂口安吾说的时候,车子刚好开始发动,我看到窗外江户川正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正要往我所在的车窗上拍着,然而列车飞驰的速度要比他想象要快,他一个没注意头朝下踉跄了一步,就算隔着车窗,我也似乎听到“嘭”的一声摔倒的声音。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所以才阻拦我,也才会在医院里对「我」说出那番邀请的话,想告诉我,我可以「从新开始」,而不是「重新开始」。
坂口安吾坐在我的对面,所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我没有回答,顺着我的视线往外看,但是以他的角度来说,应该已经看不到任何人,或者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见到列车驶进入因飞驰而带起的绿林长景时,我也把刚才的声音抛出自己的脑海,重新看向坂口安吾。
“我想在你去找「狮童正义」之前,再和你确认一件事情而已。”
***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江户川乱步很聪明,聪明到仅凭蛛丝马迹就可以预测任何事情,会让人觉得心惊,心惊事情会超越我的掌控范围,但我和他之间总还有一线隔着。我是早就做万全的准备的。
即使他能阻止我一时,他也不能永远阻止我一辈子。
但反过来的话,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我其实也好奇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在充斥着答案的世界里面,会不会觉得每天都很无聊,无趣,无谓,所以才要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做。或者说,正因为生活中有着自己的热爱,他的能力只是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而已。
我应该也有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的能力才对。
因为我也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理想,我在追求着自己想要的人生与自由,但我和江户川乱步的生活终究不一样。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一辈子在追求一句话很可笑,但是做到一半,我发现自己不该为了一句话而活,那就显得之前的生活更苍白可笑了。
「异世界导航」从森鸥外手上拿过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差不多可以和现在的生活说再见了。
我并没有「不在金属」,所以我没有办法研制一个给我自己。我从折原临也那里知道佐仓双叶对「异世界导航」的研究也没有认识多少,就知道她不是我的目标。所以,我需要做的就是,在下一次有人攻击我的时候,把对方的导航手机取回即可。
于是森鸥外自动撞上枪口。之后根据原理,进行修改即可,所以我很快就把它设定成「那个人」所在的位置。
我和坂口安吾下了列车之后,就分开了。
他去找狮童正义,我去找「那个人」。
「那个人」自从变成植物人之后,他的价值就只剩下「绫小路清隆的父亲」以及「狮童正义的老师」,可以束缚我的存在,也可以为狮童正义博得美名。
我并没有直接进入医院里面。
之前已经说过,用这种方法潜入某人的心灵世界的话,当事人,以及现实中的人都难以察觉,所以如果被犯罪者掌握的话,这会是非常完美的杀人手法,连证据都难以寻觅。
我根本没有必要进入医院引起冲突。
我只需要坐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即可。
打开手机上的导航,我便可以如入无主之地一般自由地进入由整个医院社会意识群体建立的Metaverse异世界。行动的人体被或死亡或病症的苦痛折磨得变了形,他们就像是爱德华·蒙克笔下扭曲了的人体,仅仅只是焦虑和恐惧,就可以让他们颤抖得就像被丢进了极北之地,连三个月不眠不休的阳光也没有办法拯救他们。
我穿过医院的变形世界,一路直上走到了「那个人」所在的房间里面,屋子原本应该都是雪白的墙壁,现在却充斥着「黑」与「红」强烈的色彩——此刻,这两种颜色就像在互相竞赛着,要比出谁更加吸引人的目光一样。
而原本应该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病人,此刻在意识世界里面,就像是一名被绑在绞刑架上不停嘶吼着的暴君。
他不会求救,他只是在暴怒。
因为他很高傲,自视甚高,不可一世。
只要让他感到有一丝不痛快的,都是别人的错误、
但想想他以前确实有这种狂傲的资本,毕竟他能从一个白手起家的穷小子走到日本政府高层,就足够证明他有这样的手腕和智慧。
我并没有特别讨厌人的时候。
我不讨厌总是给我找事的太宰治一样,我也不会讨厌想要逼我上死路的费佳和狮童正义。同样地,我不讨厌面前的人。我顶多觉得他们会碍事而已。
我做那么多,其实就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为了我正大光明地活在世界上。
我出生前,我的人生就会定住了走向。
有个占卜师说,我父亲未来在政界中一定会遭遇滑铁卢,而唯一能救的就是他未来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却是从一个普通得连他也不会记得的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么为了增强自己未来重返政界的手牌,他把孩子送去『人造天才』的实验所里面接受训练,让他成为最聪明的人,也是最有用的棋子。
大概在孩子五岁的时候,也许更早之前,因为学园都市研究室的研究员都被木原幻生「制造绝对能力者」的想法影响了,聚集了全日本最顶尖研究人员都在为这个计划不断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甚至动用了「树状图设计者」演算出任何存在的可能性,连WhiteRoom也不可避免。
于是,之后的日子也许脱离了我父亲的想象,但是我父亲没有反对过,甚至为了以防万一,提前研制了「六号」复制体,要是我不幸出事故,六号可以代替我。
这也是为什么六号要比其他人活得更长的原因。我是被一号带进复制人的世界,才知道有「六号」的存在。但是因为我比「六号」学得快得多,所以之后才又正式研制了「一号」,把我新的思维模式录进他的大脑里面,并且着手准备新的计划。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六号」对研究员的服从要远胜过从前的「一号」。
这有点像是更新换代的电脑。
然而大脑比一般复制人学得更快,又如何?
我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像是提线木偶一样,按照别人那么说的做,在遵守着规矩和指令上,一步步地成为他们所希望看到的样子。只是,他们在给我知识的时候,就无法阻止我思考,阻止我想要塑造出自己人生的另一种模样,或者另一种形态。
但一切要在「那个人」对着我认错为止,否则对我而言,只是在追求简单模式的胜利而已。
……
那个人看见我的时候,便立刻认出我是谁,大吼道:“快来帮我解开这些铁索。”
这些铁索应该是狮童正义弄上去的。只要让他的意识体没办法动弹,那个人就没有办法摆脱他现实生活中的状态。而只要没有人意识到他现在这种情况的起因的话,再好的心理医生也没有办法用言语唤醒「那个人」。
我知道,这些铁索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要想解开这些,必须要解开他内心中「欲丨望之源」的束缚。所以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和他对话上,而是认真研究起他的周围。
我认为,他应该曾经被狮童正义摧毁过一次自己的心灵世界,所以他现在没有办法形成自己的「宫殿」,而在他的身后我看到了一个木制的盒子。
盒子被擦得很干净,我看到里面放着一张被撕碎的奖状,从碎片上的字,我看到,来自东京都市政厅的奖状,明言给「未来的希望」。然而我才开始拼凑的时候,纸片上就发出了一阵白光,一段并不属于我的记忆就窜进了我的脑海。
那是「那个人」的记忆。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获得的市级以上的奖状——来自东京市市长,称「那个人」是「未来的国家栋梁」。于是「那个人」从获得第一次奖状后就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梦想,他要走到日本政界最高峰,最后成为日本首相。而他正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一步步往上爬,成为政界炙手可热的政党党首,离最后的梦想就只差一步。
然而,三年前自己的学生狮童正义异军突起,赢得比他更多的名望,让他忍不得,受不住。但是他手上还有「绫小路清隆」这张手牌,只要有这张手牌在,他迟早可以东山再起。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梦想而已,我能理解。若是我的话,我也会做同样的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只要达成我自己的目的即可。但是,我站在我现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更偏向于我能够拥有一个普通的人生。
父亲是一个拿着平均工资的普通白领,母亲是到处可见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主妇。而我大概是一个智商普通,性格木讷的普通少年。因为智商普通,可能会被父亲骂不成器,可能会被母亲带去参加不同的补习班,希望我不要比别人落后太多。因为性格木讷,我可能会被校园霸凌,我可能会交不到任何朋友,也没有人会喜欢我。
但是这样充满麻烦、烦恼、缺陷无解和弱点的日常,却是我想要的。
我曾经在想,我并不是一个孤儿,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叫这个人「爸爸」。现在我慢慢地摸到了原因。那是因为所谓的「孤儿」不仅仅可以是一个既成事实,它也可以是一个精神状态,被人抛弃的状态。
从我出生开始,我就被我父亲抛弃了,也被剥夺「人格」、「人权」和「人心」了。
我恨他吗?
其实不恨的。
这大概是WhiteRoom的成功教育下的结果,我连我的喜恶之心也剖除了。或者我天生就很冷漠,连爱憎之心都没有。
「那个人」终于在我迟迟不愿意回应的时候,软下了态度:“快点救我,清隆。等我东山再起,你想要荣华富贵,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回头看他,看着他的头发和瞳色。
我想我的头发和瞳色应该是继承他的。
我们有最近的血缘关系,但他却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沉默了片刻,我问出了我最想问的事情:“如果我救您,我想要普通的生活,想要一个普通的家,您也可以给我吗?”
我看不清我自己的表情,离他那么近,原本应该也可以从他的瞳孔里面读到我自己的神色,但是因为光线不足的关系,我只觉得他的双眼吸尽了整个屋子的黑暗,连我自己就掉进了那个黑色的世界里面。
“您会好好地当一名父亲吗?”
我当初希望他改心的目的,就是希望他能认清他对「我」做的事情,我们可以从新开始,我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名字,我可以重新像任何一名活在这个世界的普通少年那样,平静地过起自己的生活。
等待的时间,让我心脏不自然地紧缩着,我甚至能觉得我的心口微微发疼。我甚至已经对自己不断地重复着「他可能会不回答,也可能会说假话,但凡是他回应了,我都会当做最后的答案」,
我的父亲垂下头,对我说道:“清隆,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儿子,是我对不起你。我若是得救,我会好好对你的。”
我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就像是长久以来我都被人摁在水里不能呼吸一样,现在我终于透出水面,可以大口喘一口气。
“谢谢您,真的。”
……
我从「异世界导航」离开后,可以看到在我侵入警卫室监视系统的视频里面,主治医生听说「我父亲」醒来的事情后往病房里面涌。而我站起身往东京站走去。
事实上,我到东京的时候,就已经买了回程的车票。
坐在列车上,手机里面冒出来的新闻头条全是绫小路阁僚苏醒的事情,记者甚至挤进病房里问他以后有什么计划时,他保持一贯的气场说道「自然是继续参加竞选,成为下一任日本首相」。
关上新闻,我往我自己的耳朵塞上耳机之后,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听的,最后选了一首我比较熟悉的钢琴曲《梦醒时分》。我需要自己重新思考,因为我回横滨的话,大概会发生很多的事情,很多我无法预料的事情。
而我脱离港黑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事实上,在列车上,我问了坂口安吾一件事情。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初因为太宰治而死的那名小队长,就是那名带我进港黑的小队长。
他说他还记得,当然记得,因为那人也是异能特务科的卧底。
于是,我再追问了一句。
「那么,你还记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
实验员做实验的话,那他一定不会离开自己实验室,因为他一定要亲眼亲手把实验看到最后。这是基本的实验员工作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