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进了四海茶社,点了一壶碧螺春,又要了两样小点心。
伍一从许美卿的话里得知,她爹原是前清的一个秀才,家里有十几亩田地,日子虽然不是太富裕,但也还过得去。可她三岁的时候,她爹就生了重病撒手人寰了。族里的人说是他爹没有留下个儿子就离世了,就要她娘过继族里的一个远方侄子过去。
“我娘再不情愿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哪里是怕我爹绝后,分明是惦记着我家的那十几亩水田跟那间院子。后来,族长做主,真就过继了个远方的堂哥到了我们家。谁知道他是个爱赌钱的,把家里的田地卖光了,后来又要卖院子,我娘拦着他,结果被他给打了。再后来,他话里话外说是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我娘听了这话吓坏了,于是就带着我连夜离开了家,去投奔远在千里之外的舅舅。可谁知,舅舅也是个丧了良心的,没过几天,他就瞒着我娘,把我卖给了姓周的做妾。”
“刚到周家的那段日子,我觉得这辈子已经完了,才十来岁,就要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做妾,你说,谁能情愿?可没想到,有一天有个人说他喜欢我,愿意带着我远走高飞。他是周家雇的长工,比我大几岁,虽然穷,但是年轻,模样也长得好看,而且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我那时候年纪小,没见过世面,现在回头想想,都是些狗屁话罢了。”
“那后来呢?你怎么又到了上海?”
“后来,他撺掇着我跟他私奔,还叫我多带些细软,在路上做盘缠。”她冷笑了一声,“后来到了上海,那些钱财都被他骗了去,要不是我警醒,发现得早,差点还被他卖到了长三堂子。”
伍一听了她的遭遇,半天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才觉得,男人都靠不住,只有钱才靠得住?所以当初才三番两次地劝我,不要被长得好看的男人给骗了,最后人财两空?”
伍一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当初在周家的时候,明明周老爷新娶进门的是九姨太,可敬茶的时候,她数来数去,怎么都少了一个人。原来那个人竟然就是许美卿,而她早在顾兰芝进周家前,就已经跟人私奔了。可能这件事让周老爷丢了颜面,所以在周家,所有人都是讳莫如深,没人提起过三姨太的事。
她接着说,“也幸好我生了一副好样貌,又没有缠过小脚,这才能找到一份舞女的工作,不至于饿死在外面。”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我爹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没了,后来等到我六七岁,我娘才给我缠脚,可我那时候很怕疼,稍微缠一点,就疼得大呼小叫。我娘心疼我,实在狠不下心,缠到一半,就给我放了。现在想想,多亏她没给我缠脚。”
“那你娘后来怎么样了?她知不知道你去了上海的事?周家找不到你,会不会去你舅舅家找麻烦?”
许美卿眼圈红了红,“我去了周家不久,花了些银钱,托人打听到,我娘在我进了周家的第二天,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要是她还在,我怎么也不会丢下她不管的,哪怕是忍着恶心,也会在周家待下去。”
这还是她认识许美卿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见她掉眼泪。看她这样,伍一心里也不好受。于是就递了块手帕过去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比我还要小两岁吗?”
“我保养得好,你不是也没看出来吗?”许美卿两下擦掉了眼泪,笑着问,“我的妆有没有花?”
“放心吧,没花。漂亮着呢。”伍一说,“今天去我家吃饭吧,我多做些你爱吃的菜。”
今天的晚餐,做了回锅肉,红烧狮子头,糖醋灯笼茄子,八宝豆腐,还有一小碟手撕杏鲍菇,以及鱼头豆腐汤。
“爹,这个是你喜欢吃的,多吃点。”伍一夹了红烧狮子头到盛老先生的碗里,“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去把八年前从上海带来的那瓶茅台拿来,咱们喝几杯。”
盛老先生笑着说,“我记得当初你说过会有这么一天的,我还记得你说,日本人的军队过不了潼关,还真都被你给说中了。当初幸亏都听了你的,早早的就把上海的产业都变卖了,在这里办了药厂。”
“其实,药厂这些年亏了许多钱……”
伍一话还没说完,就见盛老先生笑着说,“你捐药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也用不着再瞒我,我也不是那种糊涂不明理的人。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再说了,那些药都是捐给前线用的,也没有白捐不是?”
许美卿问,“对了,长安什么时候动身去美国读书?”
“再过半个月吧。”
“那他跟赵家小姐的婚事怎么办?”
“他们两个一起出国读书的,说起来,当年小瑜还做过我们婚礼的花童,长安和她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那么远,一走就是几年,你们也舍得?”
“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了,我看虽然日本人走了,但这世道还得再乱个三四年。他在那里读几年书,学成以后,回来刚好赶上建设国家。”
“不会吧?还要打?”许美卿叹了一口气,“不过,这几十年我也是见惯了兵荒马乱,先是军阀混战,再是日本人,就没有消停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太平的日子。”
“快了,过不了几年,我们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了。对了,咱们得收拾一下行李,回上海去了。”伍一笑着看了眼女儿说,“小囡总问上海是什么样子的,这次回去了,带她好好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