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歇会儿吧。”已都小心地将一张灰色的?兔毛外袍为宁和披上,动作时碰到她的?肩头,发觉手下触感硬而嶙峋,像是只剩了一把细瘦骨头。顿时唇角颤了颤,只觉心尖上如同被一把羽毛轻轻扫过,酸涩难当。目中发红,几乎想要掉下泪来。
宁和背对着这方?,未曾看见他的?表情。她正立在屋檐下,凭栏遥望着远处青空,那里山峦如障,层峰相叠,一行野雁高飞而过。那是北方?,大赵皇城所在的?方?向?。
天苍苍,秋色浓。
秋风吹过,卷落院中梧桐几片黄叶。宁和神情淡淡,目中一片沉郁之色。
她立了一会儿,回过身,看向?身后的?已都时,眼中终于带上了点笑意,伸出手比了比他的?头顶方?向?,有些感慨地道:“不?知不?觉,你都这么高了。不?错。我记得……以前?你来时,可还不?及我腰高呢。长大了啊。”
可不?是长大了么。已都在宁和面前?总是躬着身子的?,可如今就算他这么躬着,也已经比宁和高出了一个头来。
已都才刚勉强忍耐下的?情绪,被这简单一句话又引得险些控制不?住,连忙咬紧牙关?,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
七年了,他是长大了,可大人,可大人她却?老了……
已都想起了七年前?,他刚刚见到大人时的?情景。
那时他父死?了,母亲跟人走了,妹妹刚饿死?。而他自己,缩在空空如也的?米缸边上,呆呆数着最后的?日子。然后大人来了,走进了这间破朽的?屋子里,轻声而温和地同自己说话,望着自己的?眼神既怜悯,又温柔。在已都的?记忆里,那日站在窗口的?大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洁净而美丽的?光,有着世上最秀美的?脸庞。有人将已都带去吃饭,那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孩子。后来,已都听人说,大人的?名讳叫作宁和,是他们越州的?州牧。
七年了,他长大了。可他长了这七年,就眼睁睁看着大人日夜操劳了这七年。看着大人一日一日的?变得那样瘦、那样瘦,瘦得几乎都脱了形。尤其在去年,京中那位秦司空贬官遭斥、变法也被迫中止的?消息传来之后,大人心头忧虑,更是于这一年间,连两鬓也渐渐的?斑白了。
大人老了。才七年,就老了这么多了。头上白发,脸上纹路,冬夏也常病了。可已都觉得,大人笑起来,还是从前?那样,谦谦儒雅、秀美温和,是举世也难寻的?风华。
已都从前?以为自己最怕的?是饿,最怕的?是死?,他见过父亲母亲饿得发疯的?样子,也见过妹妹生生饿死?时失去光彩的?眼眸,他怕极了。然而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发现?了,自己原来更怕的?,是大人变老。就像是蝼蚁草芥看着头顶大山将倾,惶惶不?可终日。
已都忍不?住道:“大人,您要不?……”您要不?不?管了吧,您要不?告老了吧,您要不?,不?当这个州牧了吧!
可当他对上宁和看来的?略带疑惑的?目光时,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就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大人的?眼睛里还有未散的?思绪,显是方?才正在思考着什么。已都知道,她想的?定是越州百姓,想的?是如何变法,又或者,那位远在京城的?秦司空。自己又怎么能拿这样的?话来打?扰大人呢。
于是已都顿了一下,改口说:“您要不?,先用饭吧。”
宁和方?才所想,正是京城之事。已都只是一个小小侍从,能知的?自是有限。而宁和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京中此刻正是风起云涌时刻,新旧两排、新法旧法,再兼诸子夺嫡,多方?势力竞相角力,局势云谲波诡,整个大赵官场之中一片风声鹤唳。
她自己身为地方?官,虽曾在变法一事上鼎力支持过那位曾经的?秦司空,按说也有干系。但,宁和是位女子。作为整个大赵仅有的?一名女官员,还是正三?品,且多年来有些口碑名望,她是特殊的?。可以说具备某种象征意义,像是枚护身符一般,朝中变动轻易波及不?到她。可,也因?她是个女子,便注定了,她此生入不?得京;也注定了,她此生也无法参与到那些真正左右航向?的?变化与博弈当中去。诸子林立的?朝堂之中,宁和始终是个异类。
自去岁起,宁和听闻秦司空被贬一事,便格外密切地关?注着朝中相关?形式。越是等,心中便越是叹息。随着当今病重?,新法一条接一条的?被逐渐废除,再等到新君继位……在宁和看来,结局其实已经注定,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如今最担心的?,其实已经不?是这场注定失败的?变法,而是它的?发起人,曾经的?秦司空、如今的?秦左仆射。宁和自己为这变法一事殚精竭虑八载有余,即使生性豁达,得出不?成之论时尚痛心疾首;而那位不?知耗尽了多少年心血构思,又花费了多少功夫将之设法推行的?秦司空,又当如何?怕是早已将之视为一生志向?所系。且宁和这些年来与其通信,深知此人性情外和内刚,一身傲骨。变法若败,恐心气折。
前?日,当宁和在所收邸报之上见到朝中新相任命一则,心中忧虑更是升到了顶峰。
用过晚饭,宁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当中。她将已都屏退,自己将油灯挑亮,端着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走动。
她将这些年来自己为新法所作卷宗文章一应全?都翻找出来,一一罗列堆放在屋中空地上。最终足足堆成三?摞,每摞都有将近一人高。
宁和在这三?摞纸页前?,静静立了有一刻钟。然后她忽轻轻笑了笑,坐回了桌边。
油灯将那张已然带了些苍老痕迹的?面容描摹得明明灭灭。
案前?一书生,目中映灯火,鬓间白发生。
宁和自匣中取过一卷黄封白纸,提笔即书,墨迹流畅,行云流水,顷刻成篇。
黄封白纸,乃大赵奏疏所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当言而言之。
旧物当朽,这天下岂有朽木挡新木之理?这些年来宁和主持越州变法,事事亲为,无人比她更知其中益处。她日日与州中各处勋贵豪强相争博弈,几回九死?一生,所为者何?她数年来孤身一人,两袖清风,自问兢兢业业无一日闲暇,所为者又何?
宁和生就一副少欲无争的?性子,平素静心养气,如今年岁已老,今夜却?难得在胸中生出几分年少时的?豪放意气来。
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写?完奏疏,又给?秦左仆射写?了一封信。从前?,宁和与还是秦司空时的?后者通信时,信中总是谨而有礼,互相官职以称,除公事之外再无多一语。只除了这一回,她开篇便写?“秦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