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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白云芳草自知心(1 / 2)


遮护眼睛的纱布层层掀开,她勉力睁眼往四周瞧。影影绰绰,宫室帘幕,满室人影,说话声,仿佛都是在轻风中摇弋,那样的不真切,象是隔着千山万山,自己只在彼岸看花。

“珍珠,看得见吗,看得见我么?”李俶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别过头,明明的近在咫尺,身影却模糊不定,惟有他眼中血丝炽起,叫她心中焦痛。长孙鄂话中有喜:“好,夫人看得见了。夫人且别着急,现在看不清事物份属正常,你且合上双目,歇息片刻,再试试看!”李俶拉过她的手,也柔声道:“对,珍珠,不急,不急。”

沈珍珠依言又合上眼,良久才慢慢睁开眼。

李俶面容极为憔悴疲惫,但坚毅镇静之气毫未溃散,眼底是无尽的温柔和坚定,似是随时可在她虚弱倒下时,稳稳的一把将她扶起。“不,俶,这一生,我不会只让你搀扶”,她在心底默默说,经过这样的腥风血雨,以红蕊、慕容林致的性命和一生荣辱,换得她的平安无恙,此身非昨,她已脱胎换骨,再不会予人可趁之机,让自己轻易被击中打倒。

安庆绪在收捡针炙具盒,那么一个对万事都不在乎的人,眼中仿佛也有着焦灼。他是在怀疑自己的施针手法,还是怀疑其师的医术?不过,若是他再为人施针,也象这三日以来的手颤心抖,怕是无法承继长孙鄂的衣钵,将其医术扬名诸世。

默延啜,这创下不世功业的一代汗王,竟然如此年轻。他英伟挺拔,虎瞳色深邃下陷的双目,挺直的鼻梁,面色白中泛青,充满慑人魅力。叶护尚不及他肩高,这个少年碧深眸中已透出犀利而冷静的光芒,沈珍珠心中莫名一跳,宛觉自己从叶护上看到了少年的安庆绪,一种不安慢慢滋生。

再过来,已然接上须发尽白长孙鄂的目光,长孙鄂拈须而笑:“好了,夫人能看见了。”李俶喜极,安庆绪抬头,默延啜微微而笑。

连日来的拷问,阿奇娜遍体鳞伤,一头金黄的卷发胡乱披在肩上,绻缩于牢房一角。

沈珍珠慢慢走近,俯腰抬起她的下颌,虽然满面血污,依然是惊艳。这样的美人,仇恨,既真的可以让这样的纤纤女子变得蛇蝎心肠,那她沈珍珠,也不妨狠心一回。

阿奇娜恹恹的睁开眼睛,对上沈珍珠那晶莹明眸,不禁厉声尖叫:“你,你眼睛复明了?!”

沈珍珠淡淡笑道:“不错,让你失望了!”

阿奇娜紧咬下唇,眼中是猎猎恨意,虽知方才一问一答间,自己已输了半筹,却丝毫不肯示弱人前,直盯着沈珍珠的眼眸,说道:“我知道你的来意,想让我说出我的同谋之人么?你妄想,阿奇娜就是万死不复,也不会说……”说话间,已扶着墙壁站立起来,嘴角一抹得意的笑,眼珠有着妖治的光芒,暗哑嗓子说道,“我要你防不胜防,要你知道,就算我阿奇娜死了,你还有敌人,躲在暗处,你那个敌人,可比我强我了……我诅咒你,死在那个人手中,惨不忍睹,哈哈,惨不忍睹……”

又叫又笑一番,见沈珍珠不动声色立在原地,只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她,又讥笑起来:“你们没有办法罢?任是葛勒可汗,广平王,哈哈,天底下所有的英雄来审我,也没有办法罢?阿奇娜死都不怕,更没有父母兄弟让你威胁,你还能怎样?趁早送我去天国,也省你们几顿饭食。”

“你自小父母双亡,确是无父母兄弟姐妹,”望着面前这个几近癫狂的女子,沈珍珠终于开口,“我方才听说过一个故事,在特尔里,有一个女孩,五岁时父母亲同染时疫,双双撒手西去。那女孩本会饿死,幸得一名乞讨为生的六旬老婆婆,每日给她一块捡来的吃剩的饼,她才活了下来。”

阿奇娜咬牙骂道:“哲米依那个死妮子!”昂然抬头,语气强硬:“你休想用老婆婆来威胁我。她年已老迈,死又何妨,我与她正好有伴!”

沈珍珠直盯她半晌,忽的冷笑摇头道:“你怎么这样想?我怎会伤害老人家的性命?”

“不会?你们当初可以用我的性命胁迫阿布思,再故伎重施又有何难,只是我不会再受你胁迫。”阿奇娜不得沈珍珠说完,已咄咄说道。

“不会,”沈珍珠分明感到自己的话语渐渐残忍阴毒,“我只会每日将老婆婆请到这监牢中,奉以高座,每日好茶好饭款待,让她日日看着狱卒历数你的罪状,再将你狠狠鞭挞。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直至——你肯全然招供!”

阿奇娜的眼珠慢慢红了,直瞪着沈珍珠,仿佛不可置信:“你,好——毒——辣!”

沈珍珠冷冷一笑,回道:“承蒙夸奖,却比不上姑娘万分之一。你现在是否心中万分不甘,却又莫可奈何?”

阿奇娜将下唇咬出血来,一滴滴落在肮脏的绯红衣领上,尤为狰狞可怖。

“我说。”她往后退一步,软软靠在墙上,嘴角浮起笑容,竟有讥诮之意,“老实告诉你,我也不知那与我同谋之人,到底是谁。”见沈珍珠有些震惊,呵呵怪笑起来,“那日下午,我正在客栈寻思如何报仇,却收到一封书信,让我到香茗居一行。我去了那香茗居,在内室中,就见着了昏迷不醒的你们三人。我那时并不识得你是谁,旁边一名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竟说你是广平王妃。我大喜之下,只想手刃而后快,那丫头不知为何,竟然知晓我复仇的心思,劝说这样太便宜,出了主意让我把你们弄到西凉国。甚且她们还知道西凉国原来的通译患病,正缺一个通译。我果然谋得那个通译职位,连夜弄了马车,把你和慕容林致由香茗居带出了长安城。”

香茗居,香茗居!好周详的计划,好歹毒的心思。香茗居那眉目俊俏的少女,当时报茶名之音如今依然清脆在耳,那声音仿佛一掉落在地上,便会断为两截,此时忆及,只会汗透衣背。紧问道:“红蕊呢,是你杀了她?”

“你说那个侍婢,”阿奇娜哼哼笑两下,面上尽是得意之容。“我倒没有动她,我要她来何用?不过,我听茶楼那丫头说了一句——”

“什么?”

“她说,姐姐说了,那侍婢身怀武艺,若留着只会坏事,趁早一刀结果了她!”

“姐姐?她说的姐姐是谁?”这茶馆少女也是奉“姐姐”之命行事,这“姐姐”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阿奇娜懒懒一笑,目光直挑沈珍珠。沈珍珠凝视她半晌,直至终于确信她没有撒谎,这才回身缓缓走向牢门。

“等等!”阿奇娜叫住她,“告诉我,你们把婆婆怎么样了?”

沈珍珠叹口气,目光怜悯,对她说道:“你一心念着报仇,想是有很久没有回特尔里了。你那婆婆,早在两个月前,已经年老病死。”

阿奇娜愣了半晌,方惨笑出声:“好,好,好,这一仗,你赢得漂亮。只是,你也切莫过于得意,我不过一死解万愁,绵绵一生,恐怕你受的折磨还久长着呢。哈哈哈————”

沈珍珠走出牢门。人与人存在世间本就各有艰难,却偏还要相互为难。阿奇娜以一杯毒酒了却此生,但香茗居的“谜”,尚没有解开。然而沈珍珠确信,离解谜之日,已然不远。

正午眩亮的日光映得脑中一阵发昏,脚下趔趄间,已被守候在外的李俶稳稳搀住。她苦笑道:“俶,今天你是见识了,我是不是阴毒无比?”李俶怔了怔,揽过她的肩,轻轻说道:“我宁肯你真是阴毒无比,只要不再被旁人所伤。你若要下地狱,我陪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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