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四面植以草木,稀疏挺拔,有初春嫩芽暗香浮动,别见清幽,庭院正中石几上只置着一盅酒,两枚酒杯。
安庆绪原本背向而立,听见身后声响,缓缓回过身。
他面容清朗,神色微显冷峻,没有半分醉酒癫狂之貌,与这庭院的静朗,十分合契。
沈珍珠与他四目相对,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瞬间时光逆转,眼前的安庆绪,回复成数年前她所熟悉的安庆绪。
“过来,你看这一轮明月——”安庆绪向她招手,嘴角仿佛带着一点笑,从前的他,就算笑也是隐讳不张扬的,实在高兴了,就在嘴角挂一丝笑意,就像现在。
沈珍珠走过去。
安庆绪指的是院中一口井。一轮月华正映入井中,不偏不倚,光华催动心弦,有如琉璃万顷堆砌其中,炫人耀目,叫人欲窥又不敢窥,想舍却不敢舍,镜花水月,人间万象,似幻如真,莫不如此。
安庆绪道:“这可像吴兴你闺房外那口井?(注)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月华,那年你第一次指给我看,就好像今天这样,月光璀璨,好似在仙境。”叹一口气,“只可惜,这样的明月夜,自我离开吴兴就再没有见到。没想到今天居然重临此境……”
他神情萧索,好似那年他得知慕容林致要嫁给李倓,在长安郊外,那一份不甘与失落。
谁知事易时移,每个人都沿着自己命运之轮翻涌起伏,谁能拥这份勇气,在风起浪涌时,戛然止步?
明知不可能,沈珍珠依然还是轻轻开口说道:“安二哥,你止步收手吧!这明月其实在何处看都是相似,这么多年你只是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而已。你身负绝世武艺,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你永远会败人兴头。”安庆绪没有动怒,说话口吻像极了当年在长安郊外。
那时他因林致之事横冲过街,将沈珍珠带上马奔至长安城远郊。沈珍珠说:“你也疯够了!”
他说:“你总是这样,败人兴头。”
“你这叫什么兴头?满大街横冲直撞,不管别人死活,也叫兴头?”沈珍珠这样斥责。
当年之景,此际同时涌上两人心头,彼此都不禁一惊。
怎样开始,就怎样结束,人生莫非有一条线冥冥牵引?
安庆绪摇头道:“我不能收手。珍珠,你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就算我不做安庆绪了,我还能有什么?除了我这把剑,我还有什么?你永远不可能移情于我,那我,也只能在死前纵容自己一回,我要占据这邺城,占据这大燕皇帝之位,有一天是一天,有一时的快乐就是一时的快乐!”他抬头看着沈珍珠,有些凄厉的笑:“我生前身后,必定要背负无尽骂名,无人理解,也无人为我辩说一二!那就这样吧——”
他边笑边扶着石几坐下,示意沈珍珠也坐,挥指夜空道:“这样的夜晚实属难得,我们就不说那些扫兴的,不如从咱们相识开始说起,好好地谈一晚上的话。”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内侍尖着嗓子在庭院外大声禀道:“皇上,不好了,刘妃与鲁妃在宫中打起来了!”刘氏和鲁氏都是安庆绪在“继位”后纳的妃子,两人素来不和争风吃醋。安庆绪皱起眉头,冷冷道:“那就让她们打!”
“可是,可是,再打下去,奴婢怕会出人命啊!”
“出人命正好,朕还正嫌她们烦。”安庆绪仍旧无动于衷。
“她们大打出手,若冲撞太后的神位——”
这内侍所指的太后,自然是安庆绪生母卢氏,安庆绪继帝位后一直供奉生母灵位于内殿中,一听这话,安庆绪这才起身,对沈珍珠道:“你等我一会儿。”匆匆走出庭院。
院中只留下沈珍珠一人。
沈珍珠手轻轻触着腰间的碧玉小瓶。
她犹豫着。
面前有一盅酒,现在这偌大庭院中除了她,再无别人。
这是下毒的最佳时机。
十余年来安庆绪虽然做过数不尽的恶事,对于她,似乎从未有亏欠。
然而他们掀起这漫天烽火,令得生灵涂炭,遍地哀鸿。
这一刻,也许万千大唐百姓的性命都握在她手中。
她可以提前终结所有。
她启开酒盅,取出那盛装剧毒鹤顶红的小瓶,掀盖,往酒里倒下去——
忽然,手腕一紧,被牢牢攥住,手中碧玉小瓶同时被劈空夺走。
注:此井现仍在浙江湖州沈珍珠故居。(未完待续)